夏末秋初，又赶上学徒们假期末尾的狂欢，泽奥西斯区域的“夜晚”降临得愈来愈早。

装潢精致的会议室，晃动着烟雾与酒的俱乐部，水晶吊灯下的宴会厅，年轻异性之间碰触的视线，与某位小姐哪怕随随便便躲藏一下也暗藏奢华的盥洗室。

——可距离泽奥西斯不知多远的地方，时间停在正午，过于明亮的太阳被树影挡住，在攀爬着焦痕的地面上留下似曾相识的影子。

数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寂静到窒息的午后，一成不变的树影落在某个小女孩灌满水流的眼中。

雅各·罗曼看了看那个曾用来祈祷的位置，石台上甚至依旧残留着两枚浅浅的椭圆形凹陷。

那是前任圣女的膝盖印，据长老说前任圣女双腿有疾，却态度诚恳，品性高洁——曾经，她为了森林忍受疼痛，不得不采用跪坐的姿势进行祈祷，最后却被劣等的布朗宁一把掳走了。

雅各看着那个位置，有些出神。

除了圣女与长老们，其余精灵从不允许进入圣堂，过去的他常常幻想圣女祈祷时待在怎样空灵尊贵的空间，甚至还悄悄嫉妒过那个众星捧月的小女孩。

可今天这么一看……似乎，那地方只有石块、干涸的水痕，和两个有点可笑的膝盖印。

也许这地方曾经空灵而尊贵，却一并被那只劣等破坏了吧。

雅各甩去杂思。

他今天大费周章溜到圣堂这儿来，不是为了缅怀那位不知死在哪个臭水坑的前任圣女——

“哟，这不是罗曼同学嘛，好久不见。”

油腻腻的口气恶心得雅各忍不住揪了揪眉毛，转身便看见圣堂的壁画上出现了一抹投影。

如果没有癞蛤蟆般的绿色与泥沼泽般的栗色，谁都会以为他是又一幅空灵的壁画。

——可惜，没有如果。

投影里的家伙懒洋洋地扫视了一遍他身后伤痕累累的圣堂，视线在膝盖印上停顿片刻。

但他嘴上依旧没停：“罗曼同学，这可不行，好端端一只美人做交流生时白嫩嫩的，怎么回家后脸色变得这么差？是不是忘记保养啦？来来来，别客气，我依旧保留着你的八八折特权，全套补水面膜现在只要……”

洛森·布朗宁这张嘴，总有一万种方式恶心精。

为什么那场火灾撕烂了他的耳朵，却没撕烂他的嘴？

雅各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心情。

他原以为自己在拨通这次谈话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临行前你给我这颗通讯水晶，是为了这种废话吗？”

对方长长地“哦”了一声。

“真稀奇，罗曼同学知道这个东西是通讯水晶。”

雅各离开学院的那天是交流赛赛季第一天，安娜贝尔正在赛场上进行淘汰制的预选赛，洛森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工夫搭理。

他还记得那几天安娜贝尔准备比赛时发烧向他提出的要求，什么“只准和我传绯闻”，霸道得他花了好大功夫压下论坛里的水花，又特意用了点手段，没让罗曼的离开引起安娜贝尔的丝毫注意。

毕竟，对方至今还顶着她未婚夫的名号。

但洛森完全不屑于去解决这个打酱油的未婚夫，和罗曼争斗会降低他的帅气逼格，有这个时间，谋划好直接去解决订下未婚夫的人类岂不是更香？

奸商把命押上赌桌去打boss不是莽，他要看回报算利率的，打海伦娜能掉落金钥匙与保险柜，打德鲁拉根能掉落一大堆金币，打德里克能掉落一只蜜糖宝宝的终生所有权，打罗曼能掉落什么？精灵的求饶？

嗤。

这个东西他小时候打架就得到一大堆。

他的敌人实在太多，那帮精灵造成的隐藏威胁在伟大的布朗宁心中只能排倒数。

不过赢下海伦娜、又成功设计德鲁拉根与德里克互相牵制的现在嘛……

面临下一个需要重点设计的计划展开节点，洛森看着雅各，难得收敛了一丝丝的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第一时间就把它扔了。”

那被收敛的一丝丝阴阳怪气立刻让雅各视为退缩，他得意起来：“怎么，你以为这破碎的一小片不规则晶石能让我忌惮？劣等就是劣等，这一片仿佛是被抠下来的水晶，让你连续一个月只能啃土吧？在森林时被扔进沼泽打滚就罢了，进入人类世界的沼泽里却也只能在最贫瘠的地方喘息，真给族群丢脸。”

洛森·当时的确只舍得最次的水晶石里抠了一小片片片给他·布朗宁：“……”

“哦。”

怪不得，亚瑟送别他之后特意找他谈话，忧心忡忡地说——

【那只同族精灵接下你托我转交的东西离开时露出奇异兴奋的表情，我还是担心他对你余情未了，孩子，你别走弯路，论坛上的绯闻究竟是真是假，你给我个准话。】

当时他还从百忙之中抽出五分钟来，感慨了一下童年败将对自己因恨生爱，自己的魅力明明连性别都能跨越，蠢宝宝却依旧死鸭子……呆兔子嘴硬，肯定是吃巧克力吃太多被可可脂糊住了眼睛（。）

五分钟之后就该干嘛干嘛了，罗曼的跨性别单向虐恋和他布朗宁有什么关系（。）

现在才从人家的态度明白，亚瑟的猜想完全跑岔了路——但洛森没露出半点尴尬。

“罗曼同学，既然你也明白我穷，就别浪费这一次的通讯机会。”

他意有所指：“这一小片片的通讯水晶，顶多维持一次通讯，二十分钟左右。”

赶紧赶紧，我只需要你提供的情报，不需要你的废话逼逼。

雅各没听出来他“算计别精违反森林使用通讯水晶还嫌弃别精无法快速进入正题”的意思，他冷嗤一声：“布朗宁，你知不知道，森林现在与你那个时候截然不同，如今的森林不允许存在任何魔法振幅，我一路找到圣堂才能使用这个破玩意儿？”

情报一到手。

奸商宰客的笑容更和煦了：“抱歉抱歉，谁让我已经被森林驱逐了呢，哪里知道你们现在什么情况。所以，你联系我是……？”

“长老们最近在搜寻前任圣女，族里竟然有小部分声音认为你带着那女孩成功在外面活了下去。”雅各厌恶地说，“明明就是在烂泥里费力喘息的东西。”

情报二到手。

洛森被骂也不生气，反而附和道：“怎么，你不会以为我有余力去照顾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瘸子吧？第一年我就把她卖给了拍卖会换金币，所谓圣女，一点脑子都没有。”

“你——”

雅各似乎是想吼他，却猛地顿住，环绕四周的壁画，压低了声音。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个目光短浅的劣等，我们的矿脉失去圣女后逐步衰竭——”

情报三到手。

……这个情报不同以往，却又隐隐合上了他的猜测。

洛森坐直了身体。

“逐步衰竭？”他不以为意的口吻越听越令雅各生气，“我离开的时候不就把你们宝贝守护的矿脉毁得一干二净？怎么，它还能有‘衰竭’的部分？”

雅各冷笑连连：“劣等就是劣等，森林赐给我族的矿脉广阔无边，就算是人类的公海——”

情报四到手。

洛森垂眼，从杂乱拥挤的工具桌上扫过，目光落在最里侧上锁的小抽屉上。

那里面藏着一只法术微缩盘，盘里藏着海伦娜库房里最后一颗面容奇奇草、一把袖珍小巧的金色钥匙，一只保险柜。

这几天安娜贝尔常常来他家搞突击，以免被她发现端倪，洛森把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钥匙暂时存放在了那里。

但还是险些露馅——最近阳光剧烈，精灵常年苍白无暇的皮肤太敏感，某天夜里，热衷拿爪子瞎拍布朗熊肚肚玩的蠢兔子疑惑地扒拉到他的锁骨上，指着那道细细的晒痕问——

【这是项链的痕迹？装饰品？你什么时候喜欢戴挂牌了？】

问完后又拿爪子拍了拍熊的肚子，眼睛盯着熊的锁骨，嘴里还说：【早讲嘛，本小姐明天送你一盒钻石耳钉。】

……布朗熊很不能容忍兔兔这种拍着肚子看着锁骨，嘴里还惦记它耳朵的花心行为。

它翻身就是一顿舔舔，在蜂蜜罐子漏着蜜的边缘气哼哼地磨蹭了半晌，还是没舍得全部吃光，把罐子盖盖紧、漏出来的蜜擦干净、又顺手把花洒拿下来rua了一下兔子弄脏的尾巴毛，这才松嘴把眼泪汪汪的猎物放回被窝，自己去地板上趴好睡觉。

……后半夜对方又自动滚进了布朗熊的抱抱里，把熊又气又饿地吊到早晨，那是后话。

不过，洛森不放心一直把金钥匙锁在抽屉——看过文件柜里的东西后他就明白，文件柜只是一个掩护，真正重要的还是这枚钥匙，只有留在手边，奸商才能安心。

既然文件柜里标注的地点属实，公海那个小岛悬崖下的异状真的是森林矿脉的一处节点——德里克的野心，比洛森所估测的还要大。

他不需要继承人与任何法师贵族的联姻。

他不需要法师塔中更高的学术席位。

他不需要精灵一族的臣服。

从一开始，斯威特家族的野望就在这位家主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斯威特总被目的扭曲——

不行。

他要再去那里一趟。尽快。

也是时候……把钥匙重新戴在身边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该怎么向安娜贝尔解释……蠢宝宝现在被惯得想解扣子瞎戳就解扣子瞎戳，玩脱后假哭装可怜手到拈来，再不济哭昏睡着后也要无意识蹭过来要抱抱……最终还是他被驴……啧……

洛森已经从雅各透露的几句话里印证出一张完整的网，便不想再花时间应付他，心不在焉地刺了几句。

连雅各都注意到了这只劣等的走神——对方压根没遮掩——他从狂热的怒火里清醒了一些，还没注意自己之前说漏嘴透了多少东西，就被他手上的动作所吸引。

雅各第一次正眼打量水晶石那边传来的影像，这才发现，洛森正坐在一间十分逼仄的小屋子里，背景里堆满了他看不明白的人类道具，又脏又乱。而他的手上却拿着一颗正红色的月季状水晶石，每隔十几秒悠悠点击一下，水晶石便发出仿佛被月光泼洒的微光——如果不是水晶石太璀璨，雅各看他动作还以为他在转笔。

那颗石头太像月季了，如果不是洛森的影像被墙壁放大，雅各身为精灵也会把雕刻的曲线与真正的花瓣缝隙弄混。

那理应是人类们肮脏的魔法造物，但雅各心里有点古怪，莫名觉得那是劣等从圣堂逃走时偷走的精灵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