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冰凉的丝绸手套。
坚硬的,坚硬的金属表链。
【你留在这儿,安娜贝尔。】
手套呈完美的夹角,交叠在裙摆上方吩咐:【不要胡闹。】
表链则没有说话,表链从不对她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们要去哪儿呀?
你们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你们可不可以把我带上呀?
我保证,我会很听话,我会很完美。
——可她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也没有揪紧裙角,抱紧娃娃。
学着手套完美的夹角,笨拙将想抱紧什么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好的,母亲。】
其实在表链与手套面前,她也不被允许抱紧什么。
作为骄傲的伟大的斯威特家族,向外物寻求支持无疑是软弱的。
……无论是小号毛绒兔子还是大号毛绒兔子,也都丢在了空空的房间里。
而她,也和被丢开的毛绒玩偶一样,被丢在空空的帐篷里。
【小姐,到了入睡时间。】
【好的,下去吧。】
【抱歉,小姐,夫人吩咐过要服侍您入睡。】
【……好的。】
只有她一个。没有能够抱紧的东西。
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听见空间里回荡着自己的小皮鞋与仆人高跟鞋的响声。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应当入睡的地方。
一张豪华的,宽阔的,在她眼中几乎漫无尽头的四柱床。
首先伸出双手,再次抬起双脚,最终艰难地爬上去。
毕竟她还没有这张床的三分之二高。爬上它就像爬上一头可怕的巨船。
她是骄傲的伟大的斯威特,她一丁点都不害怕。
只是床单和丝绸手套一样冰凉,她悄悄打了个哆嗦。
【小姐,那么我熄烛了。晚安。】
【好的,晚安。】
空空的帐篷,变成了黑黑的帐篷。
可怕的巨船,变成了黑黑的大海。
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静静躺了好一会儿。
她是骄傲的伟大的斯威特,她一丁点都不害怕。
……可是手脚够不到边缘会导致意外事故的,为确保伟大的斯威特万无一失,还是偷偷爬起来吧。
手套和表链不在这里,它们不会发现的。
悄悄爬下这张可怕的大床,悄悄穿上不会发出声响的小拖鞋,悄悄推开房间的门。
一步一步又一步,徘徊在这个空空的大帐篷里,绕过迷宫般的走廊。
她一点都不害怕,她告诉自己,自己是这个点唯一还醒着的小幽灵,小幽灵不会害怕任何东西。
——而终于,经过一番长长长长的跋涉后,她抵达了终点。
一个小小的扫帚间。
首先伸出双手,再次抬起双脚,最终艰难地拖出那条有些俭朴的仆人用睡袋。
俭朴也只是相较于她房间的俭朴罢了,细细检测一遍后,还是很能配得上斯威特的身份的。
嗯。
所以可以睡进去吧?
小幽灵拖着这条睡袋,又再跋涉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先艰难地爬上那头巨船。
再艰难拽上这条抱过来的睡袋。
最终紧紧地,封上床帐,不留任何一处缺口。
拉开拉链,缩进睡袋,把自己抱成一团。
终于暖和又舒适了。
太棒啦。
睡意在羽绒的拥抱下缓缓降临,她浅浅合上眼睛。
只是——
【五点钟了。】
她遵循生物钟睁开眼睛,在温暖的睡袋里恍惚一会儿,又后知后觉地爬了出来。
锁好睡袋,拖下大床,带出门外,再来一次长长的跋涉,将睡眠时陪着她给她抱抱的宝贝藏进扫帚间最底部。
六点钟,回到了小房间,这次总算不再需要爬到那头可怕的床上。
她舒了口气,拖出床底上了锁的魔法箱,一点点拣出没能看完的某部基础魔法书。
抱着它,慢吞吞走向梳妆台,爬上有点硌皮肤的刺绣椅子。
摊开,阅读,记忆,背诵,周而复始。
就这么笨拙地啃完一页。
然后她抬起脸,看到了镜子,与镜子里的自己。
——洛森·布朗宁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的右耳正以极其恐怖的频率向大脑传递阵痛,精灵的神经仿佛被什么点着火的魔法榔头一颗颗敲碎。
“嘶……”
这次并没有骤然昏迷带来的缓冲。
但万幸,他正位于一片人造的森林旁。
“嘘……小声点。”
勾过手指,劣质且没有魔法封底的二手帐篷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如果加护着重重魔法,那反而麻烦得很。
一条绿藤像小蛇那样爬到了他枕边,它悄悄拱出地面,摇摆着嫩叶,探向精灵的右耳。
小心翼翼地从耳后穿过,撩起他汗湿的额发,缓缓向另一端生长,试图缠出一个王冠的造型。
疼得两眼发黑的精灵有气无力地笑笑,低声警告:“别闹。”
绿藤……绿藤晃了晃,不甘心地收回末梢,老实且陌生地摸索着那人类形状的右耳边缘,攀着耳骨缠出一道细细的枝条。
森林庇护着精灵,而它还庇护了许多精灵以外的生物。
……某种意义上而言,它比精灵这个种族本身,拥有了太多的包容性。
所以,即便是使用魔法崇拜金钱的奇葩精灵,也能在这里得到庇护。
呼。
洛森轻轻抽着冷气在枝叶的帮助下镇压右耳的发作,五分钟后他终于缓了过来。
“谢谢,我好多了。”
绿藤摆了摆靠近地面的小叶子,精灵敏感的耳朵被带动得有些痒。
召唤它前来的主人只好伸手掐灭了耳后多出来的枝条,让链接自己耳骨的那段藤条与这枚绿藤彻底分离,再次悄声警告:“别闹,她在睡觉。”
绿藤又晃晃叶子,这次叶尖的方向对准了旁边静静睡在枕头堆里的女孩。
“不行。”
晃晃。
“脚腕也不行。”
晃晃。
“脚趾也不行。”
晃晃……生气了,变成大幅度的晃晃。
“……不是你想的这样。小小年纪不要把什么‘雄性恶臭独占欲’挂在嘴边。好了,走开。”
超大幅度的晃晃。
“安静,听话,明天带肥料去看你。”
绿藤只好不甘不愿地缩回了地面。
而总算抹除疼痛的精灵松了口气,侧过身,确认旁边人类的呼吸依旧匀净。
……嗯,夜晚的视觉效果为零,是他之前疼傻了,没反应过来。
洛森不得不动了动左耳,然后他确认到了对方平稳的呼吸,以及熟睡时会维持在某个频率上的平稳心跳。
没清醒就好。
精灵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掀开破毯子,坐起,移动到这个小帐篷里相对最远的角落。
再肆无忌惮地对着睡梦中的人逼逼:“蠢货。”
睡着的蠢货:“……”
“傻叉。”
睡着的傻叉:“……”
“胆小鬼。”
睡着的胆小鬼:“……”
“怕黑怕虫子还怕大空间,你的弱点都多到我能装饰圣诞树了。要不你改名叫圣诞树吧。”
睡着的圣诞树:“……”
“不不不,圣诞树比你丰满多了,蠢货,圣诞树还比你麻烦少多了。”
——只是稍微触碰到了那件睡袋就让他做了这样愚蠢的梦境,明明都自爆糗事让你转移注意力转移情绪了,真的睡下后还是在深层心理耿耿于怀吗?
你以为我很乐意用右耳窥探你的深层心理?
要不是它隔三差五发作,窥探对象与窥探时长完全不可控……
太蠢了。
蠢得惨不忍睹。
勉为其难忍过你直接的嘲笑了,还勉为其难离你这么近躺好,就希望蠢货能稍微聪明点别在梦里继续计较……
啊,是啊,我是知道蠢货太擅长耿耿于怀了,心眼比针尖还小,留你一个人睡觉会做噩梦,睡觉前不开心还是会做噩梦。
结果拖出来以前用过的东西,睹物生情你也能做噩梦?还是用幼崽脸可怜兮兮盯着镜子连揍你都觉得违反自然法则的梦?
啧。
烦。
就应该继续出去睡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
布朗宁同学静坐了一会儿,满腹怒火。
为了耳朵不疼向宿敌自曝,结果睡得好好的又被吵醒,还是疼了这么死去活来的一回,还被迫看到了蠢货宿敌的童年阴影。
他觉得自己生气的理由可太充分了。
五分钟后,布朗宁同学觉得自己再不动弹就要成为被气炸的河豚了,而他绝不能堕落到和宿敌一个层次——一只气炸之后会吱哇乱叫用力蹬脚的愚蠢哭宝宝。
洛森站起来,调整碎发让它遮住了右耳上缠绕的枝叶,然后静静掀开了帐篷。
帐篷外天空晴朗,月明星稀,草叶与泥土的气味窜进精灵的鼻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决定去找棵树度过下半夜。
“学长怎么出来了?学长是出来透气吗?”
“嘘,嘘,安静点,我警告你,洛森耳朵灵得很……”
耳朵灵得很的洛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