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安各的确是睡着了。
今夜骤降的雨冷得过分,光着一只脚踩出便利店,脚底的冷意也隐隐透上来, 她第一次这样冷。
这种?时候, 被爱人?带回家洗热水澡、吹头发、喂了一杯柚子?茶、再附上轻声诱哄、亲吻拥抱……很轻易的, 她便睡着了。
他总是很擅长哄睡她的,就像他擅长哄睡女儿。
可女儿陷入黑甜的睡眠之前还有几个精心讲解的睡前小故事, 她这边只要几句话?几个吻就能随意打发,实在有些不公?平。
睡前, 安各想好了要跟他抱怨这事,“你又用晚安吻敷衍我,说好的滚床单呢”,也想好了第二天早晨起床时要拿出怎样的笑脸, 调整好心态与他插科打诨,总之……
她想好了,要在他面?前遮掩过去。
她要安抚他的情绪。
害怕吗?
不过一件小事, 算不上害怕,她年少时经历过多少次刺杀绑架?
但……他很难过。
他也在替她害怕。比她害怕得多。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她是他的枕边人?啊,她才是全?世界最了解他的人?。
理应如此。
哪怕他们曾经有许多隔膜代沟……安各前后花了十年揭开爱人?的层层面?纱, 用对待敌人?的态度逼迫他坦诚, 拼命把他的一切拉到阳光下……她付出了这么多努力, 不可能再原地?踏步了。
小斗笠能看出洛安的情绪, 是因为他们本为一人?;
安各当然也能看出他的情绪, 是因为她想做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的存在。
她是个贪婪的商人?。
这个人?不仅手?上要戴她买的戒指, 身上也要穿她买的衣服,晚上必须要躺在她身边最近的位置, 心也要一直放在她手?里,一举一动她都要最了解,正面?情绪也好负面?情绪也罢全?是她的东西——
必须是。
七年丧偶不会让一个控制成?狂的自私鬼学会“释然”,她只想把他抓得再牢些、再牢些。
大猫的领地?里最珍视的存在已经跑掉一次,奇迹般重获后,她巴不得把他塞进黑科技保险箱再缠上七八十条铁链子?,非要出门她就在他脖子?上啃出一堆牙印以示标记——
可安各还尚存理智。
正常社会人?不能把丧偶时熬夜看的ABO小黄文放进现实,正常成?年人?的生活里也是不能存在小黑屋的,尤其?是她和他还要一起照看孩子?。
安各到底是个开朗的好人?,她可没设想过在女儿追问“爸爸去哪儿啦”时回复“他去外地?出差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孩子?编借口?搪塞一方家长的消失,和某个早在脑内编出百十条借口?、还蠢蠢欲动备好工具的家伙完全?不同。
况且,安安老婆太过内向,来她公?司送饭送菜,准点接送孩子?上下学,日常生活基本三点一线,如无意外都是绕着他们家转……这实在很能满足安各愈发膨胀的占有欲,那点点黑暗的设想便也逐渐消失了。
可,就像太阳下总会有影子?,那七年激发的控制欲下还有些别的东西,无法因为老婆表现的“乖顺”而好转。
越迫切地?渴望控制住某人?,反过来看,就是对他越浓厚的……不安。
这个人?是否在我身边?
这个人?是否又消失不见?
——安各再也没法安稳沉睡,尤其?是当他深夜悄悄离开。
当年“他趁夜离开后她睡得不省人?事”的后果太过……惨烈,安各没有办法再放宽心态。
所以她被他轻易哄睡着。
又在他走?后飞快惊醒了。
……他一走?,她就醒了,仿佛潜意识里装着某种?与他的存在息息相关的报警器,浑浑噩噩地?摸到另一边空置的枕头,便打了个激灵,脑子?里的睡意完全?消散。
立刻蹬上鞋在家里找了一圈,确定人?走?了,穿上了外套拿了伞……找不到别的蛛丝马迹,又恍惚转回房间?里。
想摸出手?机问他在哪里,想打开冰箱找啤酒喝,想把被子?枕头抱去客厅沙发那里直接盯着玄关等人?,又想……
想了很多很多。
最后却什么也没做。
因为上次发现他深夜消失是清明?节的晚上,她记得很清楚,自己那晚的状态堪称“歇斯底里”,打电话?当着他同事的面?跟他吵架,在家里焦躁无比地?乱折腾,还在抠酒瓶瓶盖时把指甲弄断了,又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态度别扭得难堪。
安各如今已知道他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这样深的夜会瞒着自己偷偷出门去做的,肯定危险又重要吧。
她不能在这时打扰他。
她害怕他一去不回,却更害怕……如果自己拨通手?机打扰了他,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他明?明?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却又令她生出了最大的不安。
……这样不行。
独自静坐在卧室里,呆呆望着墙上的钟转过五分钟,安各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
安安老婆再怎么内向不爱社交,也不能要求他24小时全?围着自己转啊,他人?在家她就放心,他人?一走?她就焦虑……这是什么坏毛病,难道以后他每次深夜独自出门处理玄学界的工作,她都要在家里发癫吗?
安各如今听老婆提过他的工作,时辰很重要,大多数委托不得不在入夜之后、凌晨时分完成?,要么不上班要么熬大夜,他的工作作息极不规律。
所以今晚发现他深夜离开,她其?实没那么生气。
她要包容他的常态工作需要啊。
她自己工作时要求老婆等在旁边,可老婆工作时自己连五分钟也熬不过吗?
……不行,绝对不行。
安各知道自己有一身臭毛病,但她拒绝发展为患有夜晚分离恐惧症的精神病。
枕边人?一走?就惊醒,独自坐在床头淌冷汗,盯着钟表喘不过气……这怎么能行。
于是又套了外套下楼,恍惚找了家药店,买了安眠药回来。
跟店员说是深夜失眠,要的是据说副作用最小最健康的中成?药,安各也不敢乱吃,倒好水囫囵吞了一颗,就把药盒袋子?团吧团吧藏起来,又缩回了床上,在自己原本躺的位置躺好了。
她不想让对象发现自己醒来过,他本就心情不好,意识到她在家没休息,肯定会更难过。
最好他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就和他离开前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吃了药后安各合着眼刻意不动弹,还真的隐隐培养出一点睡意……
【好不容易才绑来的票子?,妈的,原来是个废物?……】
可又做了梦。
梦见年少时被绑匪踹在水泥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淌出一滩血。
尸体?。枪洞。血。
几个套着头套的男人?拿着枪,粗话?和烟味笼罩了整个仓库,不远处就是那个被撕票的人?质,安各正对着他逐渐涣散的瞳孔。
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并非小手?枪的子?弹,那些绑匪是某个大型地?下组织的一员——所以,是步枪的枪口?顶着他脑袋开枪的。
安各已经不记得那张原本白嫩的小脸姓甚名谁,是谁家的小少爷,她只看见西瓜瓤般爆开的一颗头,与一只不知怎的还算完整的眼睛。
那只眼睛呆滞地?看着她。她也呆滞地?盯着那只眼睛。
而那年她上小学一年级。
有钱人?家的小孩总是更遭人?恨些,贵族学校郊游,歹徒挟持了一辆校车,抓了一窝值钱的“票子?”来。
那是一次有预谋的大型绑架案,那帮人?冷酷又干脆,挨个给各家电话?,给赎金的就敲晕扔回去,不给赎金的……
就变成?安各眼前那摊血。
一串抄录好的电话?名单,一部屏蔽过的一次性手?机,为首的绑匪骂骂咧咧地?端着枪在远处抽烟,安各知道他在骂谁。
刚才那个小男孩不过是某家的私生子?,绑匪要价一亿,可他的父亲不愿意为了一个私生子?花费一亿。
不愿意,嘭,那就崩掉了。
血腥的尸体?吓得其?他小孩大声哭叫,安各没哭,她趁机从绳子?里抽出了磨破的手?腕,扑出来想跑——
没跑成?功,她被一脚踹倒,负责看管的绑匪把她重新绑好又拖到尸体?边,用力踩着她,逼她和那张残碎的面?孔脸对脸。
她想反抗,可背上的鞋太大,烟味太重,力气太弱,这边的血泊和不远处的脏话?都……
太可怕了。
【妈的,原来是个废物?】。
不远处打电话?的绑匪在惋惜自己浪费的精力,也在嫌弃那个死掉的小孩。
安各清楚,只要他按照那张单子?上的顺序打电话?到安家……
她也会是那个废物?。那个“换不来钱的票子?”。
她不值一亿,不是什么掌上明?珠,安家没人?会赎她。
没有赎金,嘭,她就会变成?躺在那里破碎的西瓜。
歹徒。枪洞。血。票子?。
票子?。
血。
死。
她感到背上的脚拿开,一根枪管顶上来。
“老大,给安家打过电话?了?那可是超级豪门啊,也不赎人?吗?”
“别提了,我不死心试了试,赎金压到三百万都不愿意……”
绑匪们的烟味聚拢在一起,负责看管的和负责电话?的聊起来了。
即使刚上小学一年级,安各数学也很好。哪怕愣愣地?盯着那摊血,她也本能地?把账算清了。
三百万赎金,奶奶她做慈善时塑的佛像就要三个亿,可不愿意抽出三百分之一换她一条命吗?
……也是。
她的身价不值一提。
她原本还想着,长大后要自己挣出百亿身家,长大后要建造自己的家,长大后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