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物极必反。
世间常理,似乎如此。
太美好的东西总容易消逝,太明亮的家伙总容易吸引阴影, 太美丽太温柔的爱意……
浸泡在?里面, 稀里糊涂, 只知道开心、大笑、胡闹、肆意撒泼,只知道陪在?旁边的人全世界最喜欢自己, 好像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能扬帆起?航、把那个人丢在?所谓的“港湾”里去征服全世界、反正回头就能看见他等在?原地的影子——
结果,却连对方真正的身影也看不清。
——面对着墓碑, 在?冷雨下举起?黑黑的伞时,安各才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的朋友,他的事业,他的少年, 他的理?想与秘密。
……一无?所知。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摸清。
埋葬在?那里的家伙, 似乎只剩“我的丈夫”这个身份,也只有这个身份展现?在?我面前——到最后, 墓碑上空荡荡铭刻的、纪念下的存在?,也只是“我的丈夫”。
准备以遗孀的身份替坟墓里的家伙写下一封生平总结, 提起?笔, 才发现?……
作为最亲近的枕边人, 她的笔下只能写出, 他作为“丈夫”的每一份好。
可?这个人不仅仅是“丈夫”。
这是个完整的人啊?不仅仅是我的伴侣吧?
总该有些?其他身份吧?总该有些?其他故事吧?总该有些?——
除了?那副永远等在?家里、无?比温柔美丽的“丈夫”角色外, 他肯定有些?, 其他真实又?可?贵的东西吧?
他叫洛安,拥有全世界最美丽的茶色眼睛, 可?以进行?全世界最漫长的等待,全世界最奇怪也最温柔的人。
生他的土地在?哪里,养他的人是什么模样,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那些?东西讨厌那些?东西的原因?,所有所有的在?我面前之外的他——
我不知道。
……竟然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你是谁?】
每一次争吵时都那么温和平静,每一次都待在?温暖安全的地方里等待她,每一次都在?目送她离开工作的背影……
意见,不满,喜恶,反驳——
他把一切都吞进柔和的微笑里,成为“全世界最完美的丈夫”,一块静默、光滑又?美丽的玉石。
【你是谁?】
没有棱角。
没有破绽。
过分温柔了?……
……那个人温柔到,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在?她面前隐藏了?起?来。
【不需要费劲心思了?解我,为我身上真实的缺憾或不完美烦恼。】
【一直这样相处便好。一直这样相爱便好。】
……一个完整的人不是这样的。
妻子应当是全世界了?解丈夫的人才对,从他的美好,到他的不美好。
他……洛安……是怎样的人?
那块美丽的玉石从没向她刨开过自己。
三年的婚姻——原来自己只是把那块石头握在?掌心、用微热的掌心,稍稍提升了?热度而已吗?
没留下指印,没增添划痕……即使以最亲密配偶的身份目送他装进盒子送进坟墓……
【你是谁?】
【我……不认识你。】
真好笑啊。
丈夫正?式下葬的那天,才察觉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一个朋友的了?解。
对着某些?朋友的缺点或阴暗睁只眼闭只眼,哪怕不理?睬也稍微能猜到一二?——
对着丈夫,却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盲人,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痴傻蠢货。
【既已成婚,我便是你的了?。】
开什么玩笑。
……她根本没拥有过他,一分钟也没有过。
如果拥有过,手里那根“遗孀写葬礼发言专用”的钢笔,怎么可?能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啊??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人的错?因?为他用沉默和微笑欺瞒了?自己——
嗤……哈哈哈。
她可?没愚蠢到逃避自己的错误,也没懦弱到把所有的问题推给死人。
【这次出差很重要啊,因?为是关键的会议……】
【抱歉抱歉抱歉——加班让你等久了?真对不起?!!】
【呃,是秘书那边的电话……有个项目我必须亲自过去……】
【那个,酒店的晚餐我已经预订好了?,五分钟后就到房间,一起?吃完你就回去吧?】
【是说好一起?旅行?完全不碰工作的……但这不是……突然发现?了?一个超级有利的时机……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的话招标会就……】
【对——不起?!!但安安老婆你一定会原谅我吧?对吧对吧?等我忙完就回来哦,等我忙完就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旅行?——】
好多?好多?次。
那个永远不会在?争执中反驳自己的人,听到这些?话,也只会微微笑起?来,说一声“没关系”。
平时奋力投身自己“超级重要”的事业,回家了?见面了?就扑进他的爱意里放松下来,像是泡温泉那样呆呆地放空自己,完全不动脑子去思考——
哪里有余裕去在?乎丈夫的朋友、事业、热爱或理?想呢。
所以他肯定是判定“沉默和微笑是给妻子最好的东西”,自顾自收敛了?其他的东西……
是她的错。
被那么过分的爱包裹着,太得意忘形了?。
“所以,你才没回来吗。”
……真好笑。
这么愚蠢的、恋爱新手才会犯的错误,“被太温柔地纵容所以得意忘形”,要看着他的墓碑才能明白过来……
所以即使把葬礼闹得一团糟,他也没回来报复她吗?
【反正?你从没了?解过我,从没拥有过我,也不是很在?意我吧?】
【太好了?终于死了?,这样就不用再端着微笑做这个人的完美丈夫,她和她的事业相亲相爱我也和我的休息时间相亲相爱,永久的休假真是太棒了?】——
他是这么想的吗,死去的时候甚至松了?一口气?吗?
他下葬后的第二?个夜晚,所有宾客都走光的寂静墓地里。
安各靠在?墓碑上,神情和浸润过冷雨的墓碑一样冰冷。
“没有这么好的事哦,安安老婆。”
是丧偶,又?不是离婚。
“许下承诺做我丈夫”,这种事不是死亡就能反悔的。
我的“已婚”身份还?刻在?证件上呢,除非你真的从长眠里醒过来起?草签字离婚协议书——
休想,我已经把你烧成盒子里的灰了?,你根本没胳膊签字赞同离婚。
“即使我过去犯了?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笨蛋……”
不同的地方要耐心磨合,彼此的错误要互相包容,这不是你主张的吗。
我只是对着初恋犯了?错,没谁规定初恋时犯错的人不可?以抢回自己的丈夫吧?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不知道没关系。努力去知道就可?以了?。
洛梓琪说:“我与他关系淡薄。不算深交。”
王伦说:“那个男人,对着杨兰兰那么过分的举动,却像是看不见她……”
安老太太说:“你之前的婚约已经结束,你的前任夫婿洛安已经死了?。”
季应说:“他简直就是个疯子!不管是红外线监视仪还?是高级保镖,那家伙都能完全无?视然后把我拖出来打——”
丈夫去世的第七年,安各终于切实摸索到了?,一点属于【洛安】的真实。
她很冷静。非常沉着。异常漠然。
这是一场绝不能输的商战——一场不准停歇的马拉松——豹子捕猎时拼尽血管里每一滴热量的奔袭——
奔跑时不能动摇、不能有多?余的思考、不能露出一丝半毫的动摇,就连眼泪也会成为模糊视线阻挡道路的障碍物——
不要想别的。奔跑、扑咬、紧攥所有的线索就好。
这样……才能……
“抓住你了?,裴先生。”
安各笑着说:“怎么样?要不要和我私底下聊聊?”
裴岑今,那个凶猛大汉泫然欲泣地看着她,又?怕又?委屈。
安各的手指敲了?敲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