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绣姑呆住了。
霍檀便拍了一下母亲的胳膊,说话的声音很温和。
“阿娘,这一次是救灾,没有危险,我几日就归,小年还会回来阖家团聚。”
林绣姑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看了看崔云昭,见她一如既往沉静优雅,心里有些心疼。
若不是嫁给了儿子,她一个高门千金,嫁入同样的世家大族中,大抵也不必经历这些担忧和等待。
林绣姑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霍檀注意安全,早日归来,便让他们夫妻自去说话了。
回去东跨院,崔云昭便催着霍檀洗漱更衣,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自然,霍檀又耍赖,央求她给刮胡子。
崔云昭倒是也没推辞。
暖房里热,水汽蒸腾,崔云昭只穿单薄中衣,衣袖轻挽,仔细给霍檀刮胡子。
“这次去哪里?”崔云昭问。
霍檀睁开眼睛看她,见她眸色沉沉,脸上少了几分笑容,便轻轻哼了一声。
崔云昭手上动作不停,一直等到她刮完了,用帕子帮他擦下巴上的泡沫,霍檀才轻轻握了一下崔云昭纤细的手腕。
“这一次去东北郊县处,那边是归我救灾。”
崔云昭点点头,擦干净霍檀的下巴,伸手在他下巴上轻轻摸了一下。
她的手很热,也很软,触碰在脸颊上,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痒。
霍檀手上不由紧了紧。
“皎皎,”霍檀喉结滚动,“晚上听我的,可好?”
崔云昭脸颊微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总归不用眼睛看他。
“不好。”她气鼓鼓地道。
霍檀就压低声音笑了。
“我自然不好,但皎皎最好。”
等折腾完,又换了一次水,崔云昭才终于躺到了拔步床上。
她有些困,又有些慵懒,轻轻捏了一下霍檀的胳膊。
“明日就要出行,真是一日都闲不住你。”
方才实在有些累,她的嗓子都哑了,听起来却分外婉转温柔。
让人念念不忘。
霍檀有一下没一下拍她后背,声音低沉:“皎皎,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
“我也会把弟兄们都带回来。”
崔云昭的心有些酸涩。
她说不上来,但这一次送霍檀离开,她确实是有些不舍的。
即便不是出征,她也总是悬着心,觉得不踏实。
只有此刻,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崔云昭才觉得安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霍檀应了一声,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我与皎皎承诺,决不食言。”
这一夜,崔云昭有些失眠。
她不想打扰霍檀,便没有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天光熹微时,霍檀醒来,才听到她呼吸声时快时慢。
从她的声音里,他知道她夜里没睡好,也知道她担心自己。
被人念念的滋味很好,却也有些心疼和愧疚。
霍檀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声音有些低哑:“皎皎,把鹅梨香点上吧,我也有些睡不着。”
别看霍副指挥是个武将,可心思却很细腻,平日里总能注意到这种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
果然,崔云昭一听他这么说,才起来燃起鹅梨帐中香。
等香的燃起的时候,霍檀重新把崔云昭搂在怀中。
“皎皎,你不用怕。”
“没有得到我想要的,我不会死。”
霍檀声音很轻柔,仿佛做梦时的呓语,让人有些恍惚。
崔云昭当然知道霍檀不会死,知道他以后会荣登九五之尊,成为开国之君,可此刻,霍檀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副指挥。
他依旧要面对很多危险,用自己的血肉步步攀升。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担心是另一回事。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我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这都不像我了。”
霍檀没有笑,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皎皎,对不起。”
崔云昭愣了一下:“怎么同我说这些?”
“若非嫁给我,你也不用经历这些。”
霍檀声音很平静,可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恼和痛苦。
平日里沉稳冷静的青年副指挥,在娘子面前的时候,才有了青年人该有的模样。
他也会为了经历的事情痛苦,也会犹豫不决,也会担心害怕。
甚至,因为家里的各种事端,他对这桩婚姻也有些犹豫。
霍檀声音沉沉的,仿佛压着大石。
“从你嫁进来,霍家就有各种各样的事,甚至还有恶人要害你性命。”
霍檀一字一顿说着:“我们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你都吃亏。”
崔氏女,金尊玉贵,金枝玉叶。
可崔云昭却阴差阳错低嫁给了他,嫁给了这么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
若是如此倒也还好。
可他家中却有那么不让人省心的老太太,她的所作所为,都让霍檀怒意横生。
也更让他心里愧疚。
他觉得,是因他拖累了崔云昭。
若非崔云昭细心仔细,聪慧机敏,否则那白头煞可能真会害了她性命。
每每想到这里,霍檀就心里发寒。
他喜欢崔云昭。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皎皎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她呢?
可越是喜欢,霍檀越会瞻前顾后,越会心疼愧疚。
活到十九岁,霍檀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要如何做,只知道要用尽全力对她好。
让她每日都开心,幸福,健康而长寿。
这是霍檀最简单的愿望,也是最深刻的想法。
可也是因为他,崔云昭不停面临危险。
所以当得知是老太太要害崔云昭时,霍檀立即就想杀了她。
想让她再也不能伤害崔云昭。
在冷漠的亲人和爱人之间,霍檀毫不犹豫选择了真心相待的爱人。
其实他当时什么都没想, 没有斟酌过要如何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他只是单纯想要把祸害抹除。
后来, 是崔云昭劝住了他。
等到他自己清醒过来, 也觉得后背发寒。
若是他当真弑亲灭祖,杀害长辈,一旦被人知晓,那他不仅要赔上性命,甚至也会连累全家,连累崔云昭。
还好,崔云昭是相当冷静的。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老太太也得到了惩罚,但霍檀还是觉得对不住崔云昭。
不能因为她聪慧大度,不去计较就认为她没有受到伤害。
事情只要做了,伤害就已经达成。
霍檀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又想说什么,那些话就跟不过脑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现在,你还要为我担惊受怕,夜里都不能安寝,”霍檀声音干涩,“这门婚事,于你是拖累。”
崔云昭慢慢坐起身来。
此刻过了平旦,外面天光熹微,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亮光。
那光并不炙热,却也能驱散黑暗。
拔步床的帐幔厚重,遮挡了大半天光,却也依旧有调皮的光芒从缝隙里钻进来。
藉着那一点光,崔云昭认真看着霍檀。
她忽然有些生气了。
她在这里翻来覆去担心一整夜,担忧他的安危,担心他一路吃穿不继,可他在说什么?
崔云昭坐在霍檀身边,头发散落在脸颊边,若是平时,配上那双带笑的眉眼,会显得她婀娜多情,婉转妩媚。
可现在,她眼眸里只剩下冰冷的光。
拔步床里太暗了,霍檀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崔云昭的表情。
崔云昭的声音冷冷响起:“霍檀,你在说什么?你又想要说什么?”
霍檀闭了闭眼睛。
他甚至不敢去看崔云昭,他只是看似平静躺在那,内心却波涛汹涌。
“我想说,我想说……”霍檀拳头紧攥,满心都是抗拒。
可他又不得不把话说出口。
若是不说……
霍檀最终叹了口气:“皎皎,我会保护好自己,让自己努力赢过每一次战事,一步步往上攀升,我也会努力保护你,让你不会再受伤害。”
“可若是有一日,我真的……”
霍檀又喘了一口气,才艰难地说:“我希望你可以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你不用为我枯守。”
每一个军户人家,在成婚之初,丈夫都会这样同妻子说。
战场危险,一生又太长,他们不想拖累妻子。
可这话,霍檀从来没有说过。
成婚之初,他觉得没有必要说。
崔云昭跟普通的军户女不同,她出身名门,万一霍檀真的出事,她直接回家就可,以后再嫁依旧能入高门。
那时候,霍檀甚至很庆幸。
因为崔云昭姓崔,她有一整个家族做靠山。
可是后来,当霍檀意识到自己对崔云昭的感情后,他又舍不得说这话了。
他怕崔云昭生气,也怕自己会嫉妒。
嫉妒是最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
即便是死了,他也想让崔云昭永远属于自己。
说他自私也好,冷漠也罢,那时候的霍檀确实不想提及这件事。
可是后来,那么多事情过去,即便在家中,崔云昭也面对重重危险。
霍檀才忽然意识到,崔云昭嫁给他,最开始就受了委屈。
更别提后来的种种事端。
尤其是昨夜,他清晰看到了崔云昭的担忧,知道她为他辗转反侧,他心里越发酸涩心疼。
崔云昭不是这样的人,她应该总是笑着,开开心心度过每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