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昭端起茶杯,看向他:“敬天下。”
霍檀便也端起茶杯,同她碰了一下:“敬苍生。”
两个人吃了茶,霍檀就说:“这茶确实不错,明日我去寻吕将军,把剩下的茶都要来。”
崔云昭笑了一下,说:“有郎君这样的属下,吕将军应该高兴的。”
霍檀肯要茶,就是把这事揭过,表示自己不介怀没有被署名的事情,算是给吕继明一颗定心丸。
霍檀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
两个人吃了会儿茶,霍檀便继续说:“安顿流民的差事,吕将军已经安排给吕子航和岑长胜了。”
既然军报上并未写霍檀的名讳,那么这个差事自然也不可能交给霍檀,从一开始此事就同霍檀无关。
“这样也好,”崔云昭道,“如今天寒,还是军营里舒服一些,既然有些人愿意要这功劳,便让他们要去,咱们自过自己的。”
她知道霍檀心胸豁达,却也还是宽慰了一句。
霍檀却说:“这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应得的奖赏,我只是替娘子不值。”
崔云昭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
“我并不在意。”
霍檀点点头,又给她倒了一碗茶。
“你可以不在意,但我要替你在意。”
崔云昭抬眸看向霍檀。
从新婚那日开始,崔云昭同霍檀说的话越来越多,随着岁月流逝,秋去冬来,两人越发熟悉起来。
尤其是这些时日,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
每到了傍晚时分,两人坐在一起吃茶谈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崔云昭此时才发现,原来的自己并没有用心去了解霍檀。
而霍檀,似乎也没有认真了解过她。
上一世的两个人,就在沉默寡言里度过了四年,后来聚少离多,最终崔云昭放弃了这一段沉默的婚姻。
重新来过,崔云昭才开始慢慢了解霍檀。
慢慢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过往的规矩枷锁里跳出来,活成她自己应该有的样子,而霍檀,似乎也更喜欢这样的她。
亦或者,这样坦诚的日子,才是霍檀真正熟悉和喜欢的。
就如同此刻,霍檀把自己的心事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崔云昭,让崔云昭也更了解他。
“娘子本就是女子,只能困于内宅,而人们看到的,大多都是建功立业,大气磅礴的英雄故事。”
霍檀修长手指轻轻摇晃茶盏,看着里面琥珀色的茶汤。
他眼眸深沉,眼中有万千星海。
他的所思所想,都跟常人不同。
霍檀继续道:“可人们往往忽略了,若是没有内宅中的女子,英雄们又如何可以抛家舍业,去做让人津津乐道的英雄故事?”
“就比如父亲还在时,他一年中有七八月都在外面打仗,家里维持生计,侍奉长辈,教养子女的,就是母亲一个人。”
“可她那时候也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自己也还年轻。”
“母亲的身份,让人忘记她的年龄,只觉得母亲就应该伟大。”
“这不公平。”
崔云昭深深看着霍檀,这是她第一次从霍檀口中,听到他对于自己,对于林绣姑,对于女子和母亲的想法。
跟这世上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他从来就不觉得旁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对,即便是母亲,也不是。
这一刻,崔云昭心中掀起滔天波澜。
她无比动容。
她很清楚,霍檀不是嘴上说说,他既然能说出口,就真的这般想。
霍檀见她听的认真,便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所以娘子,既然你做出了贡献,就应该被人称赞,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能,现在我还做不到,”霍檀声音微沉,“但我可以同你保证,以后我会努力,争取有一天,让人们记得你的好,不能让你白白做这么多事。”
不可否认,崔云昭被这一番话感动了。
她的心里酸酸甜甜的,有着对上辈子失去的遗憾,也有对今生失而复得的珍惜。
感谢苍天,让她重新活这一次,可以做更多事,可以救更多人。
也可以重新认识霍檀,一点一滴,认识到他为何可以最终走到高位。
开国之君,大抵从来没有凡人。
年仅十九岁的霍檀,就已经展露出非凡的思想。
崔云昭深吸口气,缓缓呼了出来。
她看着霍檀,翦水眸子盈盈。
“好,我等郎君功成名就,以后史书上,也可以留下我的名字。”
霍檀咧嘴笑了。
“肯定可以。”
“到时候,我就请史官特别书记,霍将军传中一定要有崔云昭的事迹。”
“虽然不能单独给娘子著书立传,但青史留名的事情,倒是可以努力一番。”
崔云昭不由笑了。
夫妻两个说了这样一番话,不知不觉,彼此的心又近了一些。
一壶茶吃完,崔云昭就说不吃了。
然后才同他讲今日遇到的流浪儿童。
霍檀越听神色越沉。
“你说那几个孩子,都不愿意去抚育堂?”
崔云昭点头:“是的,我仔细看了,大约有六七个孩童,小的可能才七岁,大的也不过十来岁,最大的就是那个偷东西的少年,可能有十三四岁了。”
霍檀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崔云昭没有继续开口,等他想出一个结果。
片刻后,霍檀才迟迟开口:“你能看出有几个男孩,几个女孩吗?”
崔云昭思索了一番,才道:“说实话,看不太出来。”
流浪的孩童总是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衣着破烂,头发凌乱,根本看不出男女。
不过崔云昭回忆起来,还是觉得那几个孩子都挺清秀的。
“我觉得,女孩子多。”
霍檀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沉吟道:“博陵这边的抚育堂,一直都由巡防军管辖,吕将军是不插手的,所以我也只去过一次,去送过冬的食水。”
“我记得那边确实女孩子多一些。”
崔云昭想了想,说:“这也正常。”
乱世之下,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抛弃,家里日子实在难过,往往会留下男孩儿,女儿就会被卖掉或者扔掉。
虽然大家心里都知道是为何,可到底不是滋味。
说是正常,其实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霍檀叹了口气,半天才说:“我当时去,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不过既然有那么多孩子从抚育堂跑出来,确实应该关心。”
崔云昭倒是想到别的:“博陵这边的抚育堂,我没有去过,之前只让人送过食物米粮,那边老人多吗?”
博陵没有战事,但也并不太平,流寇和匪徒经常作乱,乱世之下就是如此。
流浪的孩子多,孤寡的老人也多。
霍檀摇了摇头:“不算多,也有那么几个,瞧着都在竭尽所能照顾孩子们。”
崔云昭便叹了口气。
“要不明日我去一趟?给送一些米粮棉衣?”
这一次,霍檀却没有答应。
“不用,你去会打草惊蛇,”霍檀道,“若那抚育堂真有问题,一旦你去了,他们就会立即把事情掩盖下去,不会再留后路。”
霍檀道:“我会让谭齐丘去查一下。”
谭齐丘是巡防军,刚好可以顺路去抚育堂看一看,倒是掩人耳目。
崔云昭便道:“好,有劳郎君了。”
“那些孩子们,我也叮嘱一下谭齐丘,若是碰到,就劝说一下,若是他们愿意过来,娘子想要如何安置?”
崔云昭便道:“绸缎庄那边还缺绣娘,那边女孩儿更多,倒是可以去做绣娘学徒,男孩就做长工便是了,反正家里的铺子多,哪里都能养活人。”
这话一说,倒是显露出金玉门户的底蕴来。
霍檀不由赞道:“娘子心善又有能力,小生实在佩服。”
崔云昭笑着睨了他一眼:“你是哪里来的小生,怕是连《蟾宫曲》都没听过。”
霍檀伸出手,把方几推到边上,直接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他手心温热,给了崔云昭无与伦比的热度。
霍檀一个用力,就把软若无骨的娘子拉进了怀中。
屋中的薰笼劈啪作响,黄花梨案几上的紫金香炉燃着鹅梨香,桌边的莲花对灯烛影摇曳,照得一室温暖。
方几上的祁红还热,幽幽散着茶香。
端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崔云昭懒懒躺在霍檀身上,嗔怪一句:“我腰疼。”
霍檀无声笑了笑。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去碰她的脸颊,逗得崔云昭不停笑。
霍檀给两个人换了个姿势,轻轻按摩崔云昭的后腰。
“是我昨夜太不知道节制了,”霍檀检讨,“以后我一定改正。”
崔云昭脸上泛红,轻轻捏了他一下:“没有以后了!”
霍檀却不干。
“怎么能没有以后了?”
霍檀在崔云昭耳边低声问:“娘子昨夜不也挺欢喜的?”
他这一说,崔云昭被他逗得满面通红。
“无赖,说这些做什么?”
崔云昭的声音很低,几乎要听不见了。
她发现,霍檀脸皮真的厚,这事也要拿来说。
霍檀一点也不脸红,他认真聆听崔云昭的话,然后就正色道:“自然要说的。”
“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我哪里做的不好,娘子可以说。”
“我一定虚心学习,努力改进,争取让娘子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