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应念是崔云昭的姑婆,是她祖父的大姐,比祖父年长七八岁。
当年大姑婆嫁给汴京王氏,可谓是门当户对,婚后崔应念同寻常娘子那般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只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
她待字闺中时喜读史书,后来嫁人后,同丈夫也意趣相投,两人可谓是琴瑟和鸣。
之后姑婆渐渐喜欢上诗词歌赋,她的丈夫也很支持。
姑婆没有因为规矩,身份和夫家儿女而放弃自己,也没有因为年纪渐长而不去努力。
她很用心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诗词上的造诣越来越高,最终写出了名满天下的《折枝词》。
姑婆这一生,真的让人羡慕又敬佩。
但崔云昭同霍新枝说的话,其实是骗她的。
崔云昭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姑婆。
她出生时,姑婆已经年过六旬,本来每年新岁时都会带领全家回到崔氏,见一见娘家亲眷,可那时候她身体不算很好,丈夫又病了,便没有回来。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崔云昭小时候是经常听说姑婆的那些故事,把姑婆的诗词背得滚瓜烂熟,她心里把姑婆当榜样,可在一日复一日的崔氏生活里,在一句又一句的规矩体统里,她逐渐忘记了年少时最初的萌动。
一直到她搬去长乐别苑,宫人们帮她找来了各种各样的书,她才看到了姑婆的手记。
那本手记里,写了那几句话。
那时候她幡然醒悟。
我们不应该困于内心,我们应该把心放到天上去。
前世今生,她虽然从未见过姑婆,但姑婆却给了她最初和最后的向往。
也让她渐渐明白,自己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读书了。
不是年少时看的诗词歌赋,不是清规戒律,也不是四书五经。
她看了天南海北的游记,看了各种各样的稗官野史,看了医术,读了天星术,也把《天工开物》每一页都看了。
闲暇之余,她开始同别苑中的宫人们谈天,问他们的过去,问他们的想法。
别苑中的宫人来自天南海北,他们所经历的各不相同,多听,多看,多想,崔云昭在即将三十年华之时,才大抵隐约看懂了人生。
现在想来,可能到了那个时候,她才算作是懂事。
还好,苍天有幸,让她重新活了一次。
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她还有机会,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包括她自己的。
崔云昭看向霍新枝,她眼眸里亮晶晶的,仿佛天上星,水中月。
她看人的时候总是落落大方,笑意盈盈。
霍新枝被她这么看着,也不由挺起胸膛,也慢慢直起了被悲惨过去压弯了的脊背。
“阿姐,你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我相信,只要肯往前走,任何时候都不晚。”
崔云昭道:“我认为家里的事,你能管得很好。”
“以后家里还要靠你,母亲要靠你,弟妹也要靠你。“
她的话给了霍新枝无边的勇气。
她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力量来,那力量很强,几乎让她荣光焕发。
她回望崔云昭,用力点点头:“好,我会努力的。”
崔云昭同霍新枝谈完,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她没有急着走,反而同霍新枝说起了家常话。
“我瞧着,十一郎这两天都板着脸,还是那一日生气了?”
霍新枝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那日他不是没有听母亲的?自己不好意思了,不敢多说话。”
“他还年少呢,何必这样苛责自己。”
当时气氛那么严肃,他受到了惊吓,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都可以理解。
毕竟他还是个少年人。
霍新枝却叹了口气:“可能对于十一郎来说,祖母更好吧。”
“毕竟当年他跟柳儿是双生子,但刚出生时柳儿身体不好,阿娘和父亲就更偏疼柳儿一些,只有祖母待他特别好,他想要去偏心祖母也在理。”
“可……”
霍新枝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我会劝劝她的,弟妹不用太过操心。”
崔云昭笑了一下,说:“有劳阿姐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话好说的了,崔云昭便起身,笑着道:“阿姐,若是得空,你都可以找我,咱们可以出去玩,也可以一起去看看铺子,都是使得的。”
“好。”霍新枝应下。
她跟着起身,要送崔云昭出门,抬头就看到对面房门里,霍新柳正探头探脑。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就对她笑,声音很轻柔,说话也很慢。
“柳丫头,得空来嫂嫂这里玩。”
霍新柳呆呆看了看她,片刻后才腼腆点头,小声说:“好。”
崔云昭就离开了西跨院。
晚上的时候,霍檀回来,一边洗脸一边道:“我同吕将军请示过了,吕将军也觉得法子可行,已经给郭节制去信了,无论成不成,明后日应该就有结果。”
崔云昭点头,道:“我知道了,对了郎君,我明日回一趟家,去看看弟妹这几日如何。”
霍檀道:“我陪你回去?”
崔云昭却没有答应。
“不用,我就是回去看一看他们,没有旁的事,郎君还是去军营吧。”
她说不用,霍檀也没有坚持。
用过了晚饭,崔云昭找了本医书来读,霍檀在书房那边不知道忙什么。
崔云昭看完了几页,有些好奇,就走到书房门口往里面看。
却发现霍檀也在读书。
听到脚步声,霍檀回过头,看到崔云昭一脸惊讶。
他摸了一下鼻子:“怎么?看我读书很奇怪?”
崔云昭确实也只是惊讶了一下,但想到前世朝臣们夸他文武双全的话,就把惊讶都咽了回去。
“倒也不是,只是没想到郎君看的不是兵法,而是史书,这本……”崔云昭眯眼睛看了一下,发现竟是自己年少时读过的通史,“这是我的书?”
霍檀笑了一下,道:“是,正是娘子的书,我近来同娘子谈天,发现娘子真是博闻强识,便觉得人还是要多读书,只有多读书,遇到事情才知道要如何行事。”
“不过娘子的许多史书都太艰涩了,这一本倒是没那么难读。”
崔云昭不得不佩服霍檀,他不成功谁能成功呢?
知道自己不足就努力,这样的精神,值得人敬佩。
崔云昭来到书架前,慢慢选了几本书:“那一本是我年少时启蒙读的,简单易懂,我再给你挑几本,郎君闲来无事可以看看。”
霍檀见她不仅没有鄙薄,反而还认真给他挑书,不由笑了一下。
“娘子真好。”
忙完了这一会儿,崔云昭就有些困了。
霍檀听到她打哈欠,就放下了书,起身回到卧房。
“娘子,安置吧。”
崔云昭点点头,两个人洗漱更衣之后,就躺下来。
可能因为白日里说了很多话,两个人的关系不自觉亲近不少,霍檀的手动了又动,最后还是偷偷爬出被褥,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崔云昭缓缓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安静看了一会儿帐子,片刻后她便又合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的心里无比踏实。
在她身边,霍檀轻声说:“娘子,晚安。”
崔云昭轻轻勾起唇角,很快就陷入深眠之中。
次日清晨,崔云昭醒来的时候,霍檀依旧不在。
他一早就要去军营,从来不会耽误,崔云昭如今已经习惯了。
早食是他买回来的桂花糕和糯米鸡,崔云昭吃过了早食,就带着夏妈妈坐上了马车。
她同霍檀说是要回家去看弟妹,这是理由之一,另外她还要去家中的书库看一看,是否有《楚天志》这本书。
如果能找到最好,如果找不到,那就只能去书谱让掌柜帮忙寻了。
崔氏跟霍氏距离不远,很快,马车就停在了崔氏门口。
这个时辰,崔氏中门打开,但里面却很安静。
门房看到二小姐回来,忙迎上前来,谄笑着道:“二小姐,您回来了。”
上一次崔云昭回门,把崔氏闹得天翻地覆,家中的下人这才意识到这位二小姐同以前不一样了,私下里都嘀咕是因为家主把人逼得太狠,才撕破了脸。
他们都以为二小姐可能要等过年才会回娘家,谁知她竟是没事人一样,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崔氏门口。
门房一边过来迎接,一边就要派人去通传贺兰氏。
崔云昭自然知道他们的小九九,便直接了当说:“我要去书库看一看,选几本书回去读,另外,也要去听乐堂看望一下三堂婶。”
她原在家中时就待人和善,如今虽然出嫁,又同家主闹了这一场,倒是依旧客客气气。
也把话同门房都说明白,否则他们要是办事不力,会被贺兰氏责罚。
门房心里感动,便道:“多谢二小姐,小的们知道如何办了。”
既然不是来找茬的,那他们只要禀报贺兰氏,贺兰氏要不要见二小姐都是她的事,下人们不担责。
说着话,崔云昭已经进入了内宅。
夏妈妈眼明手快,叫了院中扫地的小丫鬟,让她去听乐堂禀报三堂夫人一声,说二小姐一会儿就到。
崔云昭便先去了书库。
原来她在家中时,就喜欢经常去书库读书,后来嫁给霍檀,也偶尔回来取书,不过孤本书籍她是从来不取的,若是真想看,使人抄一本给她便是。
所以这一次她也直接就来到了书库前。
崔氏最值钱的恐怕就是这一栋三层小楼了。
这栋楼就在崔氏内宅的最中心处,四周竹林环绕,影影绰绰。
这栋楼年代已经很久了,距今有百年历史,看起来古朴厚重,有一种岁月的沧桑。
书库门口是经年有小厮把守的,崔云昭刚要领着夏妈妈进去,小厮就把她拦住了。
“二小姐……您不能进去。”
崔云昭微微挑了一下眉。
真是稀奇,她回自己家书库,居然还不让进门。
她没有发怒,只是安静站在门口,看向说话的小厮。
这小厮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满脸稚气,他被崔云昭这么一看,立即就红了脸。
显然是很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