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很陌生, 也很刺耳。
自从霍檀升至军使,又被吕将军赐住在藕花巷,还从未有人上门找过茬。
可两个时辰前霍檀刚走, 紧接着就来人叫门,怎么看对方都是有备而来。
崔云昭神情一凛, 转头就去看霍新枝。
霍新枝难得沉了脸。
她平时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眼眸中没有半点星光,只有一潭死水, 不悲不喜, 不怒不哀。
崔云昭时常觉得,她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灵魂早就已经湮灭。
很难得的, 她看到了霍新枝眼眸中的愤怒。
崔云昭隐约猜到, 来人同霍新枝有关。
原本林绣姑还在眼泪汪汪, 焦虑不安, 听到外面的动静, 她倒是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为母则刚, 事关霍新枝,林绣姑也立即忘记了种种痛苦事, 转头看向女儿。
“枝娘, 我听着有点像你夫家堂兄。”
霍新枝眸色一沉, 那双眼尾下垂的杏眼闪过一抹凌厉,但那凌厉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暮色掩盖。
“似乎是的。”
她一开口, 老太太就哼了一声:“这完颜氏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无礼登门。”
堂屋里, 几个女眷正说着话, 外面霍成樟和霍成朴也从厢房出来, 快步往堂屋过来。
“阿娘,外面是谁人吵闹?”
霍成樟的声音清脆洪亮,人在院中,就能让堂屋中听得清清楚楚。
可堂屋中人听见了,门外的人自然也听见了。
下一瞬,敲门的声音越发激烈,几乎发出“彭彭”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很不客气的吵闹。
“霍新枝,你有本事打我家孩儿,有本事出来认啊!”
“我们家真是命苦哦,娶了个丧门星入门,害死了我儿,家宅都不得安宁。”
外面哭哭闹闹,惊起一片鸡飞狗跳,崔云昭能听到左右邻居家中养的猫狗也跟着吵嚷起来。
一时间,安静的藕花巷乱成一团。
这么闹下去是不行的,平白让邻居看笑话。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她的目光在霍新枝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到林绣姑身上。
“阿娘,郎君刚离城出征,完颜氏便登门而来,可见来者不善。”
林绣姑此刻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她对崔云昭点点头,便招来了福婆子,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福婆子便飞快出去了。
吩咐完福婆子,林绣姑又看向平叔:“阿平,今日麻烦你了。”
平叔笑了笑,那张憨厚的脸看起来很是平顺,他抖了抖腰上挂着的长刀,说:“夫人放心。”
林绣姑深吸口气,然后就让巧婆子去开门。
巧婆子搓着手,不敢动,倒是顾老太太面上闪过一抹迟疑,道:“既然是来寻枝娘的,那我便回去了,倒也不用这么多人见亲家。”
“母亲,”林绣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顾老太太的手:“母亲,当年这门亲事,是您同完颜氏的老太太一起定的,您同她有旧,今日还是留下来得好。”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她待要说什么,抬头就看到霍新枝那张冷脸,立即就没了声音。
“那好吧。”
等一家人都落座,巧婆子才磨磨蹭蹭过去开了大门。
门闩刚一拉开,只听彭的一声,似乎有人蛮横地一脚踢开了大门。
隔着影壁,坐在堂屋的一家人看不到外面来了多少人,但听到那动静,心里也隐约觉得不好。
很快,他们的猜测就成了真。
一伙人怒气冲冲绕过影壁,直奔堂屋而来。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男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看起来很是凶狠。
他身边跟着个年轻人,再之后就是几名妇孺和一个脚步蹒跚的少年。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看这几个人的面容,确实不认识他们是谁。
林绣姑面色不太好看,却也勉强维持住了体面,僵硬地笑了笑,说:“亲家母怎么过来了?”
那群人中有个鬓发花白的老妇人,瞧着比林绣姑年长十岁不止。
她阴沉沉瞥了林绣姑一眼,然后就把目光落到面色沉静的霍新枝身上。
下一刻,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虽说你已经孀居在家,原来到底是我完颜氏的儿媳,怎么,见了我这个以前的婆母连该有的礼仪都没有了吗?”
此时霍氏众人中,老太太和林绣姑坐在主位上,崔云昭和霍新枝一左一右位于副座,其余的孩子们都站在堂屋里,没有落座。
平叔挺直腰背站在门口,满脸严肃。
刚才这一群人气势汹汹进来,霍新枝却没有动。
她没有站起身给曾经婆母行礼,也没有见过夫家这一家老小。
崔云昭不知道霍新枝同这家人有什么过节,如今看来,显然矛盾还不小。
林绣姑平日里大大咧咧,脾气很好,现在听到女儿被刁难,倒是立即沉了脸。
既然完颜氏不给面子,那霍家也没必要客气了。
她坐在主位上,声音凌厉:“我还尊称你一声亲家母,是看在故去的老爷和大郎面上,靳大娘子,你别给脸不要,之前你们如何对待枝娘的,别当我不知道。”
林绣姑的声音很凌厉,她嗓门很大,这一嗓子显得气势十足,毫不退让。
崔云昭在心里给她叫了声好。
那位完颜氏的靳大娘子气得眼皮子直抖:“林夫人,你现在是要同我议论我儿是如何死的吗?”
话里话外,竟还是觉得是霍新枝方死的完颜大郎。
崔云昭今日本来起的就早,加上霍檀这样仓促出门行军务,她心中不免担忧。
现在见了完颜氏这般胡搅蛮缠的人,她心里自是不喜,一股子怒意便涌上心头。
若是以前,她定不会在此时开口。
但现在的崔云昭却什么都不怕了,她抬眸看了一眼那一家子怒气冲冲的人,忽然道:“平叔,给几位客人上座。”
她的声音很冷静,也很平静,忽然这么一开口,让堂中即将爆开的争吵一瞬间被掐灭了。
那位靳大娘子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崔云昭,很快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时平叔搬来椅子,靳大娘子就领着一大家子人落座。
“难怪现在霍家这般趾高气昂了,原是娶了崔氏女,觉得有底气了,”靳大娘子冷笑一声,又去冷冷盯看霍新枝,“你这个大姑姐是不是觉得有人可以依靠了?即便是个和离了的寡妇,将来说不定也能再嫁。”
这话真是难听。
崔云昭还没说话,便被林绣姑一巴掌打断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扶手,声音有着清晰可见的怒火:“我想问问,完颜氏今日忽然登门,究竟所为何事?”
“若是只过来家中卖弄口舌,倒是完全没必要,”林绣姑道,“家里事多,好走不送。”
靳大娘子面色一沉,她一伸手,就把身后流着鼻涕的少年郎抓到身前。
仔细看去,那少年郎生得很高,也很壮实,跟那位领头的男子长得很像,只不过他腿脚似乎不太好,走路有些蹒跚。
靳大娘子满脸怒火:“那就要问问你好女儿了。”
她指着霍新枝说:“前两日我们家聪郎瘸着腿回家,我问他如何,他说是走路不小心摔了,结果昨日他阿爹带他去洗澡,才发现他腿上一片乌青,显然是被打的。”
“回来家里逼问他,他才说是贵府大姐无缘无故上武学打了他一顿,他怕两家闹矛盾,才不敢开口。”
靳大娘子这么说的时候,她身边那个少年郎缩着头,不敢吭声。
“看看我们家这儿郎,再看看你们家的大姐儿,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娶了这么个丧门星进门,不仅害死了我们家大郎,还要被她这般欺辱,这日子没法过了。”
靳大娘子这么说着,就哭嚎起来,那声音直冲天际。
听到这里,崔云昭的目光就忍不住落在那完颜聪身上。
随即,她便偏过头,看了看低着头没吭声的霍成朴。
霎时间,崔云昭便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那日霍新枝出门,难怪回来后手上有伤,若非这完颜氏打上门来,家中无人知霍新枝都做了什么。
崔云昭心中微叹,这位大姑姐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霍家人没有崔云昭那么敏感聪慧,林绣姑听罢满脸不可思议:“靳大娘子,你别信口胡言,含血喷人,我们家枝娘多老实本分的人,当年在你们家受尽了欺辱,都没说要反抗,后来要不是她大弟知道这一切,才上门同你们家断了关系,怎么,现在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又要上我们家打秋风?”
林绣姑骂起人来,也是一个脏字都没有,却能把人气得脸红脖子粗。
果然,不提霍檀还好,她一提霍檀,那个领头的男人就立即跳出来:“你们家就没一个好货。”
他脸色难看至极:“当年你们家霍九郎上门就劈头盖脸打下来,跟土匪有什么区别?要不是吕将军护着他,我看他还能耀武扬威到几时。”
“一个两个都这么爱打人,如今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怎么,是不是非要闹到吕将军跟前才可认错?”
霍檀出门打仗,不在家中,这完颜氏选在此刻登门,为的就是要从霍家这群妇孺手里讨要说法。
林绣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满心的怒气。
“你们家说打了就打了,证据呢?光凭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就当成了事。”
那完颜山听到这话,眼睛一闪,说:“我有证据。”
“当时霍家大姐打人的时候,自以为选了个偏僻地方,可武学里还是有学生看到,即便对薄公堂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