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一问出口, 方棋就愣住了。
他看到了寅迟身上的“伤”。
从学校里离开的时候,寅迟脸上的裂痕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方棋本以为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也没有关注过他身体的其他地方。
他来得突然,且招呼也没打, 小小的阁楼里也没有多余的遮挡物, 某人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
寅迟此时半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 身上遍布和他脸上如出一辙的裂痕,却远比脸上的严重得多。
侵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血色, 然后才能从血色中间分辨出几条黑色的沟壑,血液附着着黑气从沟壑中溢出来,像漆黑的藤蔓上开满了红色花蕊的黑色曼陀罗。
最严重的一条, 从他的脖颈处开裂, 划过胸口,横过腰腹,最后并入他清晰的人鱼线里。
触目惊心。
方棋感觉自己的眼睛被烫了似的眨了一下。
同时愣住的还有阁楼里的人。
阁楼里有两个人。
躺在床上的人和站在床边的人。
几分钟前,舅甥俩还在就寅迟负伤而归的事展开激烈的争吵——一个人单方面的争吵。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离那个鬼差远点儿?啊?”
“你现在的情况待在鬼差身边就是自寻死路!你还跟他进了玄门中人设下的陷阱里!这下玩脱了吧?”
“也就是你急中生智藏得好, 要让鬼差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分分钟提你去地府报到!”
“这么大人了, 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搞成这个样子,你让我现在上哪儿去找极阴的材料来给你补身体?”
“你知道你这副身体废了我多少时间精力吗?”
尹涛苦口婆心地在床边跺着脚数落他, 一边心疼一边又气得肝儿颤。
而床上的人始终神色淡淡, 对身上几乎致命的伤口不以为意。
就在尹涛要发动第二轮攻势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 脱口就是一句:“你是不是死过了?”
尹涛:“??”
怕什么来什么。
说好的藏得好没暴露呢?
鬼差问这个问题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他顿时打起了十二倍的精神, 却见那鬼差只是在门口站着,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寅迟听到开门的动静抬头, 看到门口出现的人时略感意外地挑了下眉。
而尹涛却没他这么心大,依旧满眼警惕地看着门口。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寅迟淡笑:“你怎么来了?”
尹涛紧张:“你来干什么?”
方棋:“……”
他来干什么?他进门的时候已经说了。
但他好像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镜像里的阵法作用于魂体,活人的肉.身有固魂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可以免疫阵法带来的伤害,而寅迟现在伤成这样,他肯定已经不是人了。
他看着寅迟的伤,良久之后才开口:“怎么这么严重?”
寅迟道:“啊,没事,养几天就能好。”
“好个屁!”尹涛顿时斥道:“你把脸上的裂痕转移到身上,你就能当它不存在了?就算给你十天时间,你好一个给我看看!”
寅迟:“……”
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方棋已经见过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身体崩裂成这样,表面还云淡风轻的样子。
寅迟在学校里的若无其事都是装出来的?
既然寅迟现在的身体不是真正的肉.身,那他几乎是完全用魂体在承受阵法的伤害,灵魂受伤比肉.体受伤要痛苦百倍不止,他是怎么做到拖着这种身体面上还丝毫不显的?
方棋微微拧眉,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松开门把走进去,尹涛立马进入警戒状态,“你要干什么?”
方棋径直走过去,把手递上前,手心向上,一团黑色的气旋出现在手掌上方,他淡声道:“极阴的东西,怎么用?”
尹涛:“……”
尹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这人是想帮他外甥“补”身体?
他不是鬼差吗?见到寅迟被驱鬼的法阵伤成这样的身体就这点反应?
不会有诈吧?
他狐疑地看着方棋,一时没有动作。
寅迟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伸手道:“给我吧。”
“……”
黑色的气旋从方棋的掌心浮起,悠悠飘到了寅迟伸长的手里,它甚至在寅迟摊开的手心里跳动了一下,才化成气流钻进了寅迟的身体里。
随着纯净的阴气入体,寅迟身上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凝固,伤口看着依然骇人,但好歹没再渗血了。
寅迟笑着抬头道:“嗯,立竿见影。”
方棋:“……”
他不发一言地走到床头,抬手伸向寅迟脖颈上的伤口,正欲释放阴气,却被人拦住了。
寅迟握住他的手腕道:“够了,很快就会好了。”
方棋默然片刻,突然道:“多久?”
寅迟:“嗯?”
方棋:“你多久能好?”
寅迟笑道:“你想我好的话,明天就能好了。”
方棋垂眼看他,片刻后说:“你的事,等你回学校再说。”
“好啊。”
“……”
说完他抽回自己的手,看了眼寅迟的舅舅,重新拉开房门出去了。
尹涛在原地看着,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依旧不敢相信道:“他就这么走了?不打算拿你冲一下业绩?”
寅迟也看着门口,说:“他不会管他自己任务以外的事的。”
尹涛:“?”
不会管他自己任务以外的事?什么意思?
他问:“他的任务是什么?”
找那个用怨气炼魂的幕后之人吗?但他直觉寅迟说的不是这个。
那还能有什么任务?
寅迟又低头捻着手心,那是刚刚阴气的气旋跳动过的位置,他沉吟片刻,说:“我不知道啊。”
尹涛:“??”
他更懵逼了。
不知道你装什么深沉?搞得自己好像很懂人家似的。
不过那人好像确实没打算把他们怎么样。
他记得那个鬼差第一次找上门的时候,寅迟也说过“他和别人不一样”之类的话。
他好像确实有点懂!
想着尹涛神色微顿,看着自己的外甥,面露狐疑:“你是不是早就认识他了?”
寅迟捻手心的动作微微顿住。
尹涛顿时瞪大了眼:“真认识啊?”
寅迟倏地一笑,抬头又轻飘飘道:“认识啊,认识好久了呢。”
说这话时是他惯有的玩笑语气,尹涛正想着好久是多久?
他失踪前还是失踪后?
“难道他是你……你干什么?谁让你下床的?”
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尹涛悚然一惊。
只见那人撑着他崩裂的身体,翻身就下了床,正要呵斥某人回去好好躺着,又听他悠然道:“我上个洗手间。”
“……”
尹涛就看着寅迟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向洗手间,一边替他觉得疼,一边又只能无奈叹气。
他没注意到,在寅迟关门的刹那,他的身体出现了惊奇的变化。
他身前刚刚还像沟壑一样的伤口,忽然被阵阵黑气填充,那些撕裂的皮肉,被黑气牵引着重新黏合,结痂,脱落……
寅迟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重新恢复平整光滑的身体,嘴角勾起了一丝讽笑。
世上极阴极邪的材料根本不用去找,他自己不就是吗?
……
方棋从学校跑到书吧,又从书吧回到学校。
寅迟身上撕裂的伤口,浑身斑驳的血色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是没见过更加惨烈的身体,地府里那些恶鬼,死状千奇百怪,断头的腰斩的,被碎尸的,甚至还有被做成人彘的,哪一种不比寅迟的伤看起来更惨烈?
但那些厉鬼的身体从来不会让他有什么触动,该揍就揍毫不留手。
只是看过了寅迟的身体之后,他到现在都还像心里压了石头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滞闷感。
他是不是不该把寅迟卷进他自己的事情里?
不管是之前觉得寅迟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还是现在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之后。
可寅迟不是玄门中人吗?他有防护道具拿给学校里的学生鬼去防覃元彦,明知道自己的身体有问题,就不知道也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放任寅迟跟着自己,是为了了断他身上的因果的,如果寅迟因为他受伤,那不是反倒增加了他们之间的因果吗?
虽说就寅迟身上那铺天盖地的因果线,好像也不怕多几条。
想着方棋又心觉恍然。
为什么看着寅迟身上的伤他会觉得心口滞闷?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没有人会在做任务时发现任务越做越多而不感到憋闷的。
或许还有一点心虚。
从入学开始,他让寅迟参与地府派给他的任务就是出于私心,不管结果怎么样,人情反正是欠下了。
欠大发了!
也糟心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