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雪, 到了三月初还在下,没有一刻停止。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下也是阴冷的暖意,雪极冷, 冷与暖交替, 雪凝成冰、融成水, 水再凝冰……京城的地面再也没有干过。无论何时何地,推开门窗,都能看见细碎洁白的雪温柔地从天空落下, 仿佛永无止境。高高低低房屋都覆着刺眼的白。
愿意出门的人越来越少,即便三月三上巳节,也不见有人踏青。
即便能从京外调粮食、炭、衣物,即便在朝廷竭力维持下,很少有人冻死、饿死, 可渐渐的,这座城市仍旧寂静下去。
人们像被这片白色汲走了生气,难见欢颜。
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往北的省城自不必说, 再有附近的山东、天津等地都没能逃过。但好在春天已经到来, 南边的城市丝毫没有受到雪灾影响,各类物资在军队护送下源源不断流入京城。否则这宫里恐怕都该饿死人了。
“……雪恶灵, 究竟要留到什么时候?”
屋檐下,赵瑛伸出手,一朵雪轻盈地融化在她掌心。这个一直欢快的少女脸上也带了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和京中其他人一样, 变得内敛、沉闷、沉默寡言。
入镜人比普通百姓好些,不惧寒暑, 武艺高强。但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过雪的诅咒。
是的,绝大多数入镜人都认为他们的异样来自于诡异。
这段时间,一个雪恶灵的故事传遍了京城。据说极北之地,冬日常年积雪不化,中原王朝与他国的交界处便在茫茫白雪中。由于那地方苦寒,朝廷时常派军轮换驻扎,还要叫人时常巡视,以免邻国劫匪入境。
但派去回来的人通常都会性情大变,就和此时京城中的人们一样,变得沉默、孤僻,提不起劲,有些甚至会在归来后自尽。
渐渐的,就有一个传说从北方流传到了各地。
雪是至净之水,能吸食人的精魄,死去的人多了,怨念丛生,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雪地恶灵。
恶灵能幻化成各种形态,有时是个白发女子,有时为年轻少年郎,有时是鹤发鸡皮的老妪老翁,有时又变成玉雪可爱的孩子。人们认为它能变成什么样,它就能变成什么样。
雪中恶灵生成后,只要有雪在,便永远不会消亡。它会继续吸食人的精气神,让所有在雪中的人慢慢走向绝路。
不过凌烛却不这么认为。
他道,起初京中人的变化应该和鬼怪无关,只是因为一直关在家中,得了心病罢了。
人生在世不光只有衣食住行,不是跟圈里的猪羊一样只顾着吃喝就够了。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便有心病。一时心情郁郁无妨,可时间长了呢?恐怕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凌烛说这话时,同样皱着眉,满脸郁色,他想笑一笑,扯着挂了千斤重的嘴角,半天也没笑出来。
姜遗光为他倒一杯热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凌烛才慢慢开口。
其实雪恶灵的初始并非恶灵,人乃万物之灵,本就需要日照,人有眼耳口鼻,自然需要观异色、听美音、要闻各种气味,要与他人说话。若是做不到,一个人就会得心病,慢慢失去精神“死去”。
就像从古流传至今的一个严苛刑罚,不用动刀,不需要任何刑具,只要把一个人关进黑暗的静室中,不能见光,没有任何声音,就算有吃有喝,再意志坚定的待久了也会崩溃。
那些人自尽其实都是因为这个缘故——长久困在寂静封闭之处,晒不到光,看到了除了雪还是雪,又少与他人交流,这叫他们得了难医的心病。
心病同其他病一样,本该慢慢调理。可那些官员刚回来就要忙着写折子、四处走动打点,就像一个人受伤后没有包扎就到处活动一样,伤口怎么能好?他们的病就越来越重,到最后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京城的人们起初心情寂郁也是如此。
但糟糕的是,原本不该有所谓的雪恶灵。恶鬼、恶灵都是由执念而成。人们认为是雪中恶灵害死人,并真地恐惧起雪中恶灵,那……雪中恶灵便真的诞生了。
人们认定雪中恶灵会带来无法消散的大雪,认定它会让人郁郁而终。越是想象越是恐惧,因恐惧执念而生的雪恶灵就真的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沈长白沈默半晌,问:“……凌兄从何处听来的?”
凌烛轻轻叹气,一旁的明孤雁将头低得更低,凌烛沉寂许久,还是努力开口:“从古籍上看来,我觉得很有道理。”
凌烛知道自己也被影响了,可他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看着姜遗光……
姜遗光回以注视。
古籍……他自然知道凌烛说的古籍是什么,凌烛不惜暴露也要当众点明,就是想让其他人都意识到,他是整场雪灾中受影响最轻的一人。
他不怕冷,不容易饿,本就少言寡语,没有七情六欲,窗外是鲜花还是白雪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凌烛眼里带了别的意味,像是无声地询问——
如今只有你不受影响,只有你能真正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