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白翁家在一座半高的山头上。白日还好, 夜里风冷,烧了炭还好些。
张白翁本想着他自己皮糙肉厚不打紧,这几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小姐们恐怕忍不得,不料他们也跟没事人一样, 而且几人没有都睡觉, 还轮着守夜。
这能是普通的大少爷大小姐吗?这要能是闲着来玩的, 他张白翁就把这双眼珠子给抠出来!
他听着那几个人夜里悄悄说话,自个儿也一夜没睡着。思来想去,张白翁想到了。这几个人恐怕是官老爷们派来查岸的。说书的不是经常说吗?皇帝老爷御驾出行到什么地方, 发现了大贪官,又没有证据,就派武功盖世的手下来查。这叫那什么……微服私访?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大伙就起来了,雨还在下,只是小了很多。等他们再赶到昨日待着的河堤时,就见河水高涨, 已经没过了昨日可见的河堤岸。
据张白翁和早上遇见的邻居们说, 这个堤坝就叫镇王堤,世世辈辈传下来的名字, 他们所在的村子也得了名,叫镇王村。
这名字怎么来的呢?据说黄河里有八个大王,每个大王手底下有八个将军, 也就是一共六十四个将军。八大王、六十四将军, 一同镇守着整条黄河。镇王,其实就是希望大王们镇住黄河, 不要叫大水泛滥。
大雨下了一整夜,到处又都给淹了。
黄河水涛涛,一眼望不到边。天边阴云密布,脏厚乌云沉甸甸压下来,让人看着,好像心头也盖着块脏抹布一样不舒服。
张白翁叉着腰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往下看,啧啧道:“唷,今天可不咋好。”抬头看看天,“这雨又得下好几天了。”
姜遗光问:“这里一下雨就发大水吗?”
对其他人,张白翁还有点放肆。不过他能看出来姜遗光是这帮人中领头的,目光还有点瘆人,于是他马上赔笑着答了:“是啊公子爷,我们这儿就是这样的,每年夏天不下大雨还好,一下雨就淹水,一淹水就死人。我们这儿附近都是不住人的。”
裘月痕问:“堤坝没用吗?”
张白翁就笑了:“嗐,这坝都不知道修多少年了,比我们这儿土地庙糊窗户的纸都薄,能抵个甚?”
裘月痕不太高兴:“上面没人来修吗?”
她和父亲学了多年,多少学了点分辨地形的本事。眼前流经的不是黄河主河,只是其中一条分支罢了。且此地地形并不复杂,背靠群山,如果好好修一条河道,完全能将分支的河水引入另一条主干,挡在群山外,这样根本不会年年发大水。
张白翁听完真的笑了:“修?当然修,官老爷们隔几年就抽丁修河堤,修了也没用啊!这老天爷就是要下雨,能怎么办?”
他们能修河堤,能叫老天爷不下雨吗?能叫这黄河不发水吗?
裘月痕面冷如霜:“可笑,本就该新修河道,引水入川,叫这黄河改道才是,一味建堤坝堵河水,怎么可能?”
古时圣贤大禹就提过堵不如疏的道理,她不信这个地方的所有历任官员都不知道。就算他们不知道,请些精于水利的工匠或幕僚来也该知道了。
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根本没想修好!
朝廷年年拨银子,来查验的巡抚见着当地的确在修堤坝就行了。只要黄河还在发洪水,他们的财路就不会断。他们怎么会想修河道?
正说着话,远远的,几艘大船的影子出现在视线中。
张白翁一下来了精神,眼睛噌地亮了起来。边上其他捞尸人也都站起身不好,手里摸着绳子等物,做好了准备。
涂勐发觉他们站的位置都在一条道上,再远些的地方就没有踪影,问:“老人家,为什么你们都聚在这一块儿?是有什么讲究吗?”
张白翁嘿嘿一笑:“那可不是?这再往前几里路,那儿山路滑山头低,站不住,水一往上冲就把人卷下去了,再往后十几里,水势就缓了。”
“就这块地方,水冲得急,潜流多,水底下一堆石刺。过这块儿的要是没掌过几十年舵,经过这儿都得歇菜。”
换句话说,他们不怕船出事,就怕船不出事!
涂勐一想,跟着筒起手看热闹。反正死的也不是他,有甚关系?
大船慢慢驶近了,像一只从迷雾中缓缓现形的庞大怪物。
项贺威道:“这船不简单,像是从南边那头来的,而且船上插了私旗,船主人非富即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