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算好的日子就到了。
一群人在军营外先设祭坛,摆礼器、摆酒、敬过天地鬼神,再敬那位长眠于此的帝王,再由祭司念过一串长长的祝词……等太阳都爬到了最顶端, 爆发出炽热亮眼的白光后, 总算能出发了。
白家人大多没有出来, 只有白骥领着白游未出来见了礼。
姜遗光目光轻描淡写扫过白游未,在后者有些心惊不知自己有没有暴露时,他反而笑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他说话, 白游未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霎时就安定了,甚至对这位年轻公子有种相见恨晚之感,等车队出发了,他还站在大门口,望着重重兵士外的青山白云, 颇有些不舍。
浩浩荡荡长队,几十只骡子拉车,每架车都堆得满满当当,油布在外面扎得紧实, 里面装满了干粮、水、药材、棉衣等物。
骊山很大, 远不止一座山,而是一大片起伏连绵的峰峦, 自东向西近五十里,数座山峦峰聚。军营在最外一圈驻扎,穿过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往里走, 越走越是幽静清凉, 酷暑炙热也被浓密树林挡在了山外,唯余清静幽远的凉意与鸟鸣, 叫人十分惬意。
从山脚下往上看,似乎能瞧见山巅处环绕的白云和霞光。
姜遗光走在队伍前头,身边跟了另一个领路人,那领路人属于军营中少数知道山海镜之事一派,据说是朝廷特地派来的,和白家也曾有些关系。
因风景宜人,这段路又探过无数次,没什么危险。所以上官管得不是很严,任由手底下弟兄们热热闹闹地聊着天往前行,真有一种进山避暑的快活感。
姜遗光也因此和那位领路人小声交谈起来。
说起来,这位领路人第一次见时他还自称姓孟。等真正入山了以后,才告诉姜遗光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本姓蒙,不是孟,家中族谱记载,祖上为秦皇陛下最得用大将蒙恬。蒙氏后人在改朝换代中颠沛流离,后改名换姓,慢慢回到骊山外,成为秦皇陵墓的守陵人。
当然,家族的这些传说也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蒙坚听爷爷说起这些事时只当是个故事。
他记得自己从小住在骊山附近,男人种田女人织布,和其他村镇上的人没什么区别,日子清贫,倒也快活。他父亲从来没提过,只有他的祖父偶尔在过年才能打上一筒子酒时喝得半醉,然后就会说起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什么守陵人,什么陛下一类的。
后来,他祖父也去世了,家里就更没人提起过。再后来……家里来了大人物,把他接走了,他才知道,祖父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姜遗光难得好奇了,他都不知道朝廷是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个人的。公主说会送来几个人帮忙,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
这不是一二十年,也不是一两百年。距离秦灭至今已过去两千余载,十数个朝代,秦皇自身后代兴许都已灭绝,更遑论皇帝身边的一个将军?
见他露出吃惊之色,蒙坚便仔细说与他听。
祖先遗志不可违,朝廷的人来了以后他日子也好了许多,识了字读了书,识的是小篆隶书,读的是秦朝律令秦始皇本纪,日久天长下来,他对自己蒙氏后人的身份越来越深信不疑。
至于为什么肯带人进骊山……
蒙坚叹口气:“我虽不情愿,可我也知道,天下百姓和一座死墓之中孰轻孰重。”
山海镜之谜若不能解开,恐怕天下都要陷入鬼祸之中。到那时,天下百姓危矣。
姜遗光赞道:“先生高义。”
蒙坚摇摇头:“谈不上什么高义,我对骊山了解其实也不多,只担心帮不上什么忙。”
姜遗光却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
姓蒙,蒙坚,蒙恬将军后人。
那位徐大夫……会不会是徐福后人?
徐姓不多见,也不算稀少。在见到那位徐大夫前,姜遗光先保留这个猜测。
一个有心交好,一个奉命辅佐,蒙坚本就对山海镜抱有敬畏好奇之心,得知姜遗光已过十重劫后更是佩服。两方聪明人都展露出善意时,对话自然十分愉快。
再往前,又是一座山。
得再过两座山,才能到第一个营区。
山路崎岖,又被密林覆盖,即便驻守骊山的守山人守林人时时要去清理开道路,可那些野草荆棘见风就长,没几日就能把清理出的路再次遮掩住。走在前边的人不得不轮换着拿了长柄镰刀开路。
一片嘈杂声中,姜遗光指着南边的高山山头问蒙坚。
“听闻骊山之中有前朝行宫,唐时行宫众多,唐明皇更是在此修建华清宫,我们为什么不在行宫里居住?”也能省下不少路程。
蒙坚哈哈一笑:“你不在本地,不清楚。那些行宫啊……”他摇摇头,撇嘴道,“没法住的,进都别进去。早就让封了,那一带最好别过去。”
“为什么?”姜遗光追问,“有东西?”
蒙坚道:“我听说是,而且我以前仗着胆子大,跑到山脚下远远地抬头看,结果就……”
——那时,他明明只是在山脚下而已。
他却听见了从山上传来的华美乐声。
他分不清那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响,只觉这乐声恢宏大气,令人着迷。他呆呆地站在山下听了很久。
再然后,乐声中逐渐掺杂了一点女子哭泣声。
一开始并不明显,只有一点点,蒙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哭泣声越来越大,已经响到了他根本没法忽略的地步,刺耳尖锐如长指甲划过地面,他受不了地想逃,却猛然发现刚刚还是大白天的突然天就黑了,斗大一轮明月照在山间,万千草木树影几如鬼影。
蒙坚吓得哭着一路跑,自己都不知逃到了哪里,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摔下一个小坡,打着滚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