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到底还是没有出门, 都站在山门边了,往外望了望山中秋景又收了回来,进了天王殿。
天王殿内空荡荡,两边四大天王凶神恶煞, 怒目而视, 手持宝伞、琵琶等。弥勒佛只有秦谨玉她们那面的人才能看到。
弥勒为未来佛, 如此一来似乎有了别的寓意,似乎隐喻只有那一面的人能看到将来,可这寺里一切都是反的, 他也不能确定这则暗示是正是反。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难得周围无人,他终于能够绕到摆放佛像的长长的须弥坛后面——那里两边设了围栏,平常不让人过去,若不是今天寺庙里有异动, 他也不能甩掉其他人到最前头的天王宝殿来。
他翻过围栏,试图绕到“佛像”背面。
一般寺庙中,弥勒佛身后便是韦驮菩萨,和弥勒佛背靠背, 正面和释迦牟尼佛遥遥相望, 也是寺庙里唯一一个背靠山门的佛像。
姜遗光原先不太懂,他也甚少去寺庙, 没人和他说过这个。若非秦谨玉懂些,和他说了许多,他也不会想到翻过背面去看。
天王宝殿背面的殿门关着, 这也不正常, 恐怕是要故意藏着韦驮菩萨?以及,背靠背这个词, 让他想到了什么。
正面看须弥坛上空空如也,绕到后面,陡然间看到一尊肩扛降魔杵的韦驮菩萨。
秦谨玉说过,韦驮菩萨塑像有三种形态,手持降魔杵,或扛肩,或平举,或杵地。扛肩表示本寺可招待云游僧人挂单三至七日,平举表示可挂单一至三日,杵地就意味着寺庙不接受僧人挂单。
这尊韦驮菩萨同样闭着眼睛,满面肃容,却是将金刚杵扛肩,表明欢迎云游僧人挂单。
哪来的云游僧人挂单?只有香客和入镜人。
姜遗光回想起第一天自己进来时,那些僧人话里明显不太乐意养闲人,又怎么可能欢迎云游僧人来白吃白喝?
挂单三至七日,恐怕说的是给他们的时间最多只有七天。七天后谁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都是背靠背,这里的弥勒佛知道它背面有座韦驮菩萨吗?
姜遗光直接跑了,他速度极快,跑去厨房去挑来两桶水和好几个木盆往这边跑。现在寺里所有的人都回房了,静悄悄的让人害怕,不过害怕的人中不包括姜遗光。
趁这机会,他在好几座佛像面前都倒了水,但他不确定有没有用——因为这些佛像都是闭着眼睛的。
闭着眼睛怎么能看到?恐怕还得让秦谨玉也试一试。
他转了一圈,水都用完了才回到厨房把东西放回去,又来到了后院僧房外,看半天,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来到了秦谨玉的房间外,轻轻敲了敲门,敲两下,停一下,又敲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
秦谨玉“背着身”来开了门。
她房里没有灯,一片阴暗,背对着往里走几步,传来她的声音:“你去做什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姜遗光来到她的衣柜前顺口回答:“没什么,只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他盯着房间里那张字条,口里把自己刚才做的事和猜想说了。
要让睁开眼睛的佛像看到它们背面的东西,只能由秦谨玉去。姜遗光至今不知自己房里的红色僧衣怎么来的,他也没有第二件了。
他的目光在第四条那里停了一下,这一瞬间,察觉到了一直被自己疏忽的一点。
“ 其四,寺庙内所有僧人皆着青黑色僧袍,若看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同他说话、回应、同行。”
前面的“僧人”还有个明确的身份上的指示。后面半句的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可没有说一定是僧人!
谁说香客不能穿僧袍?秦谨玉不就正穿着吗?
平常他们看不到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除非深受另一面拉扯惊吓神智不清、或者用水才能看到背面的事物。
他也在水中,看见了穿着红色僧袍的秦谨玉。之后,他和秦谨玉说话、同行、回应。他已经触犯了这条规则!
同样的,此时的秦谨玉应该遵守另一套规则:寺里只有穿着红衣的僧人,不能和身着其他颜色僧袍的人同行、回应、说话。
她也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也犯禁了。
想明白这点,姜遗光回头看向“背对着”他的秦谨玉,他知道,真正的秦谨玉是面对他站着的。
应该是的。
但房里没有水,他不能确定。
“秦姑娘,还是一起试试吧。”拾明劝她,“我们只有三到七天,没有时间了。”
秦谨玉没有办法反驳了。
犹豫片刻,道:“万一出什么事,你可一定要救我。”
拾明说:“自然,我刚才也救了你。”
秦谨玉才鼓起勇气点点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刚想开口答应,但拾明似乎感觉到了,说:“既如此,我们现在就走吧。难得那些人都离开了。”
等那些人回来他们就没机会了!
秦谨玉问:“你刚才放水盆的时候看水面了吗?水里是什么?”
姜遗光道:“没看,我闭着眼睛摆位置的。”他不仅没看,也小心地先用一层布罩在水盆表面上,再远远地将那层布抽走,也不让水盆里可能映出的佛像透过那盆水看见自己。
至于为什么不看……也是因为直觉。
他直觉看了很可能会发生不妙的事,尽管他的直觉现在受这座寺庙影响有些乱,但在探头的一瞬间那股强烈的心悸感,让他最终决定再信一回。
“不过……我们之间是相反的。秦姑娘你倒是可以试着看一眼。”
秦谨玉连连摆手。
说完,二人悄悄离开房间,飞快往厨房去。
离开僧房所在院子的一瞬间姜遗光感觉到了古怪,身后好像有人在看他。
他犹疑地回过头。
斜对院门两条相交的房檐下,几乎所有的僧房都打开了一条缝。那些人都站在门缝里,静静地注视他们。
秦谨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惊得毛骨悚然。姜遗光低声道:“别管,快走!”
推了她背后的女人一把,秦谨玉不得不走快几步,小跑跟上。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其他入镜人应该也在香客住的房里。唯有方丈……
自己和秦谨玉都能看见正脸的方丈,他现在还在那口井边吗?他身边的僧人又在什么地方?
等他们带着水重新来到大殿里时就知道了。
那个僧人就在观音殿内,面色铁青地端着水踏过门槛要出来,见他们又挑了水来,狰狞干瘦脸孔更加扭曲,恶狠狠道:“拾明!原来是你!你想死吗?”
出家人不得口出恶言,他说出这句话算是相当严重的。
姜遗光冷声反击:“寺里也没规定不能在殿中放水盆。”看他们的样子,恐怕这件事会带来相当大的麻烦。搅起浑水才好从中得利。
“你想做什么?”那僧人端着水盆往外走,神色阴森,“你要是活的不耐烦了,自己出去自尽,不要连累了旁人!”
“不如请师兄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在殿里放水盆?是恐怕佛祖照到自己的模样吗?”姜遗光寸步不让,拦住他不让他走,“师兄不说也无妨,倒了一盆,我还带了两桶来呢。”
那僧人又惊又怒:“你胡猜什么?谁和你说了什么?”
姜遗光说:“没人和我说过。不过我摆盆水是为了清洗殿中地板,师兄怎么就一口咬定我不怀好意?难不成把水盆摆在大殿里也是忌讳?既然是忌讳,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人告诉我?”
那僧人哑口无言,强横道:“让开,我把水倒了去!”
姜遗光抓着他不放。那僧人力气大,他也不逊色,争执中那盆水泼洒了大半,最后干脆都倒在了地面,缓缓渗入地砖缝隙中。
远处,秦谨玉看着他们,不敢上去阻拦。
在她眼里,又是两个红衣僧人争执,不过都背对着自己。她小心地把其中一桶水拎近些,就放在台阶下面,打算赶紧带着另一桶水去前面的殿室——看这僧人阻拦,恐怕真的有用。
离开前,她无意间又瞥了一眼水桶。
水面晃晃悠悠,照出逐渐西斜的太阳和近在咫尺的几层台阶,还有顺着台阶滚落下来的木盆以及从木盆里洒落出的最后一点水渍……
——不对,不是水渍。
是血。
许多血洒在地上,沿着台阶往下流,从木盆里流出来。
秦谨玉蓦地瞪大眼睛,变换着方位看看水桶,再看看台阶,确定水里的确映出了那盆被倒出的水的真面目。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道:“拾明!那盆水有问题,是血!”
姜遗光刚好找着机会把那僧人劈晕过去,闻言反问:“血?”
“是血!我从水面里看就是血!”
拾明从厨房里运来的明明是水,怎么就变成了血?难不成这僧人做了什么?还是说……
姜遗光也下了台阶来,跟着往水桶里看。果不其然,他眼里看见的也是血。
如果山里、地下、井里的水都是血……
这些水,或者说这些血能让他们看见另一面,却不能看到自己的异样。
而现在,一桶水照出另一盆水的古怪,也是同样的原因吗?
也不对,如果秦谨玉从水面看到的是血,他看到的应该是水,为什么他也看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