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空荡荡的一层, 只有两间办公室,另外一间属于戴总经理,但他再也不会来了。
老刘出事以后, 他把人事位置排了一遍又一遍,不论从资历还是业务能力,他都应该是董事长的不二人选,认为理当由他来补位。
当总部出于队伍年轻化考虑,选择了精明强干的沈宗良时, 他很不服气,也很脆弱地住进了附属医院,领着一份高薪,光明正大地养起了病。
就在上周, 沈宗良亲自去看望了他,不知道说了什么,慰问的结果就是戴总心甘情愿地办了内退,临走前感激涕零的。
让一众表面上是理中客, 实则等着看内讧的高管们败了大兴。
从此,关于沈董事长的未解之谜又多了一个,茶水间里、盥洗室里对他的讨论越来越热烈, 且惠每次都是只听不言,笑笑走开。
走廊里静悄悄的, 窗页缝隙中渗出一点昏茫光线,墙角那几株龟背竹的叶纹,轻轻晃动在暗红的地板上。
沈宗良在黑色行政沙发上坐下,压了下手:“没什么事, 你坐。”
“那我把门打开。”且惠说着就要去,“别人以为我俩干什么呢, 影响多不好。”
沈宗良轻斥了声:“你开着门影响更不好!站住。”
他心里现在一团糟,谁知道等下会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且惠回头,高跟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她抬高了一点音量问:“所以是为什么,非要午休时间让我上来,跟我炫耀你的职权吗?”
“我有这个资本吗?我能炫耀什么?”沈宗良的手架在扶把上,抬头看她:“你现在长大了,又能和小时候一样听我的话吗?”
他的声音很低哑,意外的,还有几分昭彰的软弱和无奈,像一个逐渐失去地位的父亲,根本管不住已经长大的小朋友。
且惠绷紧的小腿松了劲,她在昏暗的室内看见他鬓边长出了零星两根白发,掺在浓黑的头发里,不很明显。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数了数,沈宗良今年也三十......三十六了。
来了。那种不由自主的怜爱和心疼,甚至不合身份的孺慕之情,又开始在她心里攻城略地,以所向披靡的威力。
且惠感到害怕,拖着自己的脚步不肯上前。
她像钉牢在了这块小小的地板上,“你想看材料就看,我就在这里,有要特别说明的地方,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说这些话干嘛呀。”
她坐过去,下意识地离得他更近了一点。
沈宗良拿出一本档案来,翻了两页,“集团上季度的诉讼案件多吗?”
“不多。一般来说,下半年会更密一点。”且惠把工作笔记摊开在膝盖上,说:“田主任去休假前,我们跑法院跑得很勤,把去年拖着没判的两个案子处理完了。”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声:“她大着肚子呢,你们是怎么跑的?”
且惠低下头:“她挺着肚子在车里等,也算同甘共苦。”
沈宗良反问她:“是吗?你在和案件主办人员协调沟通的时候,她在车上吹空调,谁甘谁苦?”
她说不过他,声气很弱地反问:“工作不就是这样的,解决问题就好了呀,那么计较。”
“态度很好,但不是你这样子跟上面汇报工作的,要有主有次。”沈宗良把那份材料丢回了桌上,往后靠上了椅背,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她,“这不是在学校了,你埋头苦读考了满分,老师就会夸奖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堆在身上的事会越来越多,功劳也不见得被人看到。”
明白了,他叫她上来才不是为了看文件。
且惠背着光,掀起眼皮,很轻地瞪了他一眼。
她坐直了,手迭放在膝盖上,细着嗓子重说了一遍:“是这样的,沈董,如果不是我,去年那两个案子现在还判不下来,田主任什么事也没做,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好比我们部门的架海紫金梁。”
沈宗良两只手交在一起,架在了腿上。他玩味地看着她,声音清清淡淡,“嗯?我跟你说正事,你在跟我使小性子,耍贫嘴啊小惠?”
她的脸一下子全红了。刚才是凭着一时冲动说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娇,这个行为多像在蛮缠他。
且惠以为,这些年风雨交加,她一路蹒跚踉跄地走过来,早就成了个麻木的大人,再也做不来小女孩了。
但记忆是最会追本溯源的,一到了沈宗良面前,和他静静地说上几句话,那副幼态就自己跑了出来,藏都藏不住的娇憨。
她低头抚了抚裙面上落下的灰,很小声地说知道了。
这个样子就太乖了一点,有从前的影子,又经岁月的手,沉淀出更柔美的韵味。
她端正坐着,整个人溺在沈宗良的视线里,像从枝头砸向溪水的白山花。
领带上方的喉结滚了滚,在这间庄重严肃的办公室里,他晦暗的欲望又悄悄爬上来。不好再看下去了,沈宗良重新拿起文件,“我还要一会儿,你累了的话.......”
“我不累。”且惠急急忙忙地打断他,“您都还没说累呢。”
沈宗良勾了下唇角,“你不要和我比,我习惯了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且惠脱口而出:“还是这样吗?可是你今年已经不.......”
“不什么?”沈宗良捏着一份文件看她,诱供一样的口吻,“不年轻了?”
她说:“不管怎么样,身体总归是你自己的,好好爱惜。”
生过病以后,且惠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总喜欢祝人身体健康。
对于病人来说,天空和花草、虫鱼一样,再斑斓也好,投射在她眼里都是灰色的,一点光亮都没有,眼看着以前那个活泼的自己慢慢被裹挟进黑暗里,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