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率更丞王晊是李世民的人。
在这两?年东宫与兴义?宫的争斗里,两?边都互相往对方的阵营里埋钉子,插暗哨,玩得不亦乐乎。但可惜,东宫在秦王府埋的钉子,李世民大多都知道。而兴义?宫在东宫埋的钉子,东宫却未必知情。
王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在东宫的职位不高?,但是却非常的紧要,他负责在殿内看守更漏,然后为太子以及他的幕僚们报时。在不报时的时候,他沉默寡言,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毫不引人注意。久而久之,李建成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也?让他默默的探听到了许多信息。
比如这次。
起因其实就在于上个月的突厥忽然进犯,围困乌城。朝中大臣义?愤之极,觉得除了让边镇守军出击之外,一定要派兵与突厥对战,好好的收拾他们一番,否则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更加的嚣张。
于是,这个领兵出征的大任就落在了东宫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的头上——好不容易把李世民的军权夺了过来,他们是万万不敢再让他领兵的。
但齐王提出来,他需要抽调原天策府中的几位大将一同?前往,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都在名单之上。
李渊自然没话说,而事关大唐社稷安危,李世民也?默许了。
“可太子和齐王却不满足于此!”王晊恨恨道,“属下在旁听到他们暗中商议,待到几日?后大军出征,他们要趁殿下去昆明池为大军践行之际,暗中刺杀殿下!然后对外宣称是殿下忽然暴毙。
“齐王说,到时,尉迟将军等人都在他的军中,自然无法?前来救殿下,若是他们有?什么异动,就一并杀了……”
尉迟敬德与秦叔宝等将领悲愤交加,倏地单膝跪下:“殿下!请殿下立刻做出决断,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李世民自然知道他们不过是在逼自己赶紧做出决定。
原本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不过正好突厥犯边,他便想着先把这些个人恩怨放一边,以江山社稷为重?。却没想到他的那?两?位好兄弟不仅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打算利用这件事来暗杀自己。
何等的愚蠢!
他都已经可以想象,原本与边军正对峙着的突厥在听到自己死?亡,甚至是尉迟敬德等悍将都被杀之后的消息,会有?多么的狂喜!
长孙无忌也?是刚到,他奉献了另一条消息:“今日?太白经天,殿下可知太史令傅奕是如何在御前答对的?”
李世民拧眉,心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不是与突厥一事有?关?”
太白,兵事也?,或许正好预兆大唐与突厥的战争。
“非也?。”长孙无忌道,嘴角飘过一丝微笑,不知是在喜悦还?是在轻讽,“钦天监薛颐来告,傅奕对陛下说,太白金星出现在西方的天空,正好对应殿下的领地,因此,秦王当有?天下!”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
李世民倏地抬起头,瞳孔紧缩。
“殿下!如今就连老天都站在我们这边,不可再犹豫了!”
“殿下!”
室内群情激动。
李世民眼神黑沉,他返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思考片刻后环视了一下众人:“我很了解父皇,若傅奕真说了这句话,恐怕明日?一早他就会召我去御前,解释此事。”
秦叔宝摇头:“殿下不能?去,去了或许就回不来了。”
李世民却已经恢复了自己身为天策上将的敏锐与决断:“不,要去!不仅要去,还?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太子和齐王拖下水。”
他意味深长的道:“你们说,若是知道了太子、齐王与后妃勾结,那?父皇会作何反应?”
在场的都是武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长脑子。
尉迟敬德的脑子尤其好,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陛下一向以前朝立太子一事引以为戒,可偏偏炀帝在登基前就与后妃有?染。正好让陛下看看,谁才是第二个杨广!”
幕僚张公?瑾沉思,开始推演下去:“以陛下多疑的性格,若是殿下真说了,他必然会让太子与齐王去宫中解释。”
程知节抬头道:“一不做二不休,太子与齐王去宫中时,身边守卫必然不多,我等可在半路设伏,将其诛杀!”
李世民的眼眸闪了闪,掠过一丝痛苦。
他虽然早就对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来了,却又觉得惶恐。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书案上的一对龟壳,挣扎了一下:“不若,我用龟壳先占卜一下,看看征兆?”
说着,他就要将龟壳扔下去,还?没开始扔就被站在一旁的张公瑾给夺了去。
张公?瑾简直恨铁不成钢,他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老在这件事上犹犹豫豫,简直不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那?个天策上将。
他将龟壳扔得远远的,怒道:“殿下!龟壳占卜原是为了答疑解惑,如今这件事是势在必行,又有?何疑惑要解?若是占卜出来的是不好的结果,难道殿下就不做了吗?!”
李世民:……
室内又呼啦啦的跪了一大圈。
程知节更是怒目圆睁:“殿下若是还?不将自己与我等的性命放在心上,那?不如我现在就回去继续当我的山贼去,还?能?保住性命,乐得逍遥自在!”
李世民怔怔的,他长叹一声?。
良久,他睁开眼,一双凤目中尽显威严之色,却也?隐现泪光。他站起来,抽出自己雪亮的佩剑,环视了一下室内跪着的部下们。
一锤定音。
“做!就这么定了!”
所有?人都喜悦的对望。
“舅兄,”李世民对长孙无忌道,“你去请房玄龄与杜如晦来兴义?宫,共商大事!”
房玄龄与杜如晦是原秦王府的老人,绝对的幕僚核心。之前,太子与齐王上奏,将两?人调离了秦王府。但李世民相信,若是自己举事,这俩人一定会如约前来。而且,这件事也?需要他们出谋划策。
可长孙无忌却是孤身一人回来的。
“他俩说,天子严令,不能?再回秦王府,他们不敢来。”
李世民气?急,将手中佩剑交给尉迟敬德:“那?就请尉迟将军前去再去请,若是他们不来,便将他们的人头提来见我!”
尉迟敬德接过宝剑。
这时候就听到书房外响起一阵长笑声?,两?位道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不是房玄龄与杜如晦又是谁?
李世民:“……舅兄?”
长孙无忌欠了欠身,嘴角露出笑意。
“殿下不要怪长孙兄。”房玄龄笑道,“只是我与杜兄需要确认一下殿下的决心。若是殿下依然优柔寡断,那?我和杜兄绝对掉头就走,再也?不回来。”
他们对李世民想要取自己项上人头丝毫不在乎,反倒很欣喜。
这代表他们的殿下终于下定决心要扫清自己通向那?张至高?无上宝座的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李世民心情激荡,他用力的在房玄龄与杜如晦的胳膊上握了握,然后手一挥:
“将太极宫的舆图拿过来!”
这一夜,兴义?宫的烛火几乎是燃了通宵。一直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李世民才回到自己的寝殿。原本就只是迷迷糊糊眯着眼的长孙氏一下子就醒了。
“二哥……”她赶紧下榻,让李世民小?睡一会儿。
李世民平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帷幔。刚才的激愤、亢奋、雄心、痛苦似乎一下子就从他的身上抽离了出去,剩下的唯有?迷惘。
“观音婢,你说,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他喃喃问道,百思不得其解。
长孙氏无言以对。
她只能?伸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抱住他的头,试图能?够给他一点?慰藉。
良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臂弯处变得越来越湿润。
长孙氏闭上了眼睛,在心底长叹一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
六月初三。
如今江南一带已经进入到了初夏,温度越来越高?,来往行人们的春衫也?变成了更轻薄的夏衣。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一垄垄的农田里,原本郁郁葱葱的秧苗早已经拔节长高?,变得一片青绿,并且开始抽穗开花。
稻花小?小?的,只有?一颗谷子的三分之一大小?,没有?香味,在翠绿的长叶片掩盖下简直毫不起眼。但是在农人们的眼里,这就是世间最美的花朵。
周自衡正在甲字屯教人如何管理正在抽穗期的稻子。
“水稻抽穗开花的时候要注意,水分非常的重?要。田里面?一定要保持有?三公?分左右的水层。”周自衡带着大大的竹笠,在田垄上行走,查看甲字屯的稻田。
这一大片稻田看上去长得非常不错,绿油油的,生机勃勃,尤其是浸种小?组的那?些稻子,乍一看不觉得,但细看就能?发现每一株都很强健,茎干硬实有?力,而叶片青翠挺拔。屯中不少人都在后悔之前没有?加入浸种小?组,否则今年的收成能?更好一些。
“等到了抽穗全部结束之后,要改为间歇灌溉法?……”
在旁边拿着碳笔记录的林十五抬头问:“录事,何为间歇灌溉法??”
他现在成为了周自衡在甲字屯里面?的助手,负责记录一些技术要点?,然后帮助大家把田地里的每日?情况记录下来——没办法?,整个屯里面?都只有?他识字,为了嘉奖他的额外劳动,其他屯户们也?会帮他分担一些农活。
大家对于每天要记录这一项要求其实是很疑惑的,觉得根本没必要,在他们看来,田里的情况每天都差不多,有?什么好记的?不过,既然周录事坚持,那?就去做吧。
现在他们对周自衡不能?说言听计从,但周自衡说要往东,他们绝对不会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