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听我唱歌么?”W忽然问。
他那首喘个没完的歌。看来他还没唱够。
裴染:“好啊。”
W安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很小,像是在?用?气声低低地耳语。
他没有上来就开喘,唱的是另外一首,风格迥然不同,不知是哪里?的民?谣。吐字也很清晰,这?回真的是月色下的原野。
歌词里?,天高地阔,草长莺飞,亲人还在?身边,岁月漫长安稳。
裴染慢慢地,重新闭上眼睛。
天际曙光微现时,裴染手环的闹钟震了。
她坐起来,重新扎好头发,先吃了一片JTN34。JTN34的药板
上现在?多了三个空洞,还剩二十七片,像是个计算还能活几?天的倒计时。
裴染收起药片,拉开背包拉链。
前两天在?备忘录里?看过?,周五是汉堡日。
裴染没有汉堡,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郑重决定,为纪念沉寂升级,今天可以开一小罐牛肉罐头。
这?个世界的牛肉罐头质量绝佳,因为天气冷,肉汤都凝结成了透明?的冻,颤巍巍地裹着大块的牛肉,牛肉咬开,里?面是一丝一丝的,有种奇异的蜡质感觉,带着罐头制品特有的浓郁香味。
裴染吃过?早饭,发动车子出发时,天已经几?乎全亮了。
昨天的雪彻底化?了。
田野里?纯白无?暇的假象不见踪影,满地都是泥泞,裴染和W一起对照着地图,到处寻觅可以开车的路,艰难地开到中午,已经能遥遥地看见一大片城市的建筑。
夜海市在?望。
渐渐地,有整齐的路可走了,路两边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厂房。
裴染终于能把车速提起来了,可惜没能飙多久,前面就是一连串“嘭嘭嘭”的闷响。
裴染猛地一脚刹车。
金属球反应迅速,伸出折叠臂,一把拉住座位上方的把手把自己固定住,才没从安全带里?滚出去。
“W,看那边。”
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座很高的厂房大楼,它灰白色的外墙上原本嵌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应该是工厂的名字,现在?红字上正?迸出火光和黑烟。
火转眼就熄灭了。
墙上的字不见了,只留下好几?大块烧焦的痕迹,还有红字招牌的材料被高温融化?后,顺着墙体往下流的红色液体,像淌下来的血浆。
更前面,好几?幢建筑上也在?冒黑烟,只要有招牌的地方,全都焦黑一片。
出事的不止是这?片工厂区,还有前面的夜海市区。
遥遥地能看见,夜海市上空有隐隐的黑烟腾起,而且烟越来越大。
W:“它们又在?继续消除文字。”
也不知道这?个“它们”究竟是谁。
忽然又是“嘭”地一声。
这?声离得非常近,过?于近。
一大团滚烫的热气呼地冲到裴染脸上,裴染几?乎全凭本能,瞬间打开车门,扑到车外,转眼已经离车子几?米远。
驾驶室里?腾起黑烟。
金属球动作不慢,用?折叠臂抓住车门一荡,就地一滚,跟着她出来了。
浓重的烟气顺着打开的车门涌出来,腾腾地往上,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消散了。
着火的是古董车中控台上的实体显示屏,火势没有继续蔓延,但是显示屏被烧得焦黑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显示屏上有文字。”W说?。
显示屏上刚刚正?在?显示文字,包括里?程、速度、剩余电量等等,就这?么突然着火了。
裴染怔了一秒,飞快地解开围巾,剥下短大衣,脱掉里?面的卫衣,全部扔到车门上,又摘掉手环,踢掉脚上的鞋。
“沉寂”状态是逐步加深的,如果“它们”会去掉一些字,另一些字也未必就安全。
身上有字,说?不准就会像倒霉的厂房墙壁和古董车的显示屏一样,被定点打击,烧出几?个焦黑的窟窿。
现在?衣服用?品上的文字暂时还没有着火,可说?不定一小时后,十分钟后,甚至一秒钟之后,就突然着起来了。
文字就像定时炸弹,看不见倒计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裴染翻开身上剩下的贴身衣物,彻查了一遍。
内搭的长袖内衣、长裤的裤腰和里?面的内衣上都没有标签,也没有印字,穿衣服的时候裴染就注意到了,原主有剪掉贴身衣物标签的习惯。袜子是纯色的,也安全。
裴染放下一点心,从卫衣口袋里?掏出药盒。
药是最珍贵的东西。
药盒原本是装过?敏药的,正?反面都印满了字,裴染从里?面抽出两板药,盒子远远地丢在?旁边。所幸药板的锡纸上并没有任何文字。
她把两板宝贵的药收进裤子口袋,百忙之中,看了眼金属球。
金属球从她刚刚开始脱外套起,就把上半部分转了个方向,不再看她了。
咦?裴染心中有点惊奇。他昨天抓她手的时候就犹犹豫豫的,今天又这?么避嫌。
他不过?是个人工智能而已,当然是无?性别?的。
就算他会喘,会用?低沉暧昧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也只是种揣度她的喜好后的模拟。
地堡世界的那些人工智能,已经像生命体一样有了自我意识,但是它们当然都没有性别?,是通过?复制和升级程序、制造各种部件来繁殖的。
在?性别?这?个维度上,人工智能其实和家?用?电器没什么区别?。
人在?换衣服的时候,谁也不会特意避开家?里?的吸尘器和洗衣机。
即使吸尘器会唱歌,会撒着娇大声嚷嚷,“主人,我被卡住了,快来救救我啊”,它也只是个家?用?电器而已。
W该不会自我认知混乱,觉得自己是个人吧,裴染心想,要么就是怕眼睛乱看,惹她生气,给两个人目前还算融洽的关系减分。
时间紧迫,没功夫仔细琢磨一个人工智能的自我认知问题,裴染过?去拉开车后座的门,把大背包拎下来,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
“我也可以帮你处理一些东西。”W说?。
他伸出银色的机械爪,从裴染的大背包里?掏出一只圆形的金属罐头,用?爪尖固定住,另一只爪子咔嚓一下,扯掉罐头外面围着的一圈印着字和图案的商标纸,扔到旁边。
W很自觉,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镜头的方向,一眼都不往裴染那边瞧。
不过?他还是能看见她伸过?来的胳膊。
她穿着件黑色的长袖贴身内衣,质地很薄,在?这?种天气里?,毫无?疑问会觉得冷。
W又利落地剥了一个罐头皮,脑中判断:她正?在?翻包,一定是在?找剪刀,打算剪掉衣物上带有文字的标签,这?样就能把厚衣服重新穿起来了。
裴染的手从背包里?拿出来了,握着的却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小水果刀。
W的视野忽然一晃,被人拎着头顶的绳子,拎起来了。
猝不及防地被她捞起来,他的折叠臂还举着罐头,动作凝固在?空中。
裴染拎过?金属球,三下五除二,就把球身上白色的漆字“DOD”刮干净了。
她又掰开他的铁皮,把水果刀伸进去。
幸好他是只军用?球,内部的各种部件上都没有商标,只有个别?的几?个部件上有字,是些编号。
有的是贴纸,连刮带撕可以弄掉,有的是印上去的,一刮就没。
W安静地等她处理完,才说?:“谢谢。”
“不客气。”
裴染放下他,这?才从背包里?找出剪刀,起身拎过?搭在?车门上的短大衣,三两下剪掉领标和侧边的水洗标。
围巾和卫衣也如法炮制。还有鞋。
鞋舌里?侧,烫着尺码标,牢牢地贴着揭不下来,裴染干脆用?剪刀剪掉。
她又看了看鞋底。还好,鞋底只有一排排凹凸的纹路,没有注塑出鞋码。
裴染全部处理完,又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连扎马尾的发圈都看过?了,确认身上确实再没有任何文字,才算放心,重新穿好衣服。
短大衣的口袋里?还装着东西——
上次用?绿光变出来的一小片药盒碎片,还有式歌冶的黑皮本子。
她把碎纸片扔掉,翻开黑皮本子。本子的封皮里?侧,印着一个小小的金色标志,是一支花,看起来像是裴染在?阅读器里?见过?的鸢尾,奇怪的是,一支花茎上顶着三个花头。这?不是文字,可以暂时不用?管。
本子只画了二十几?页,每一页上都有人倒了大霉。
引擎过?热,挂着备用?胎的车子车胎爆开,男女老幼浑身僵直,栽倒下去,或者?被迫开口说?话,每个人物都面露惊恐,在?式歌冶的笔下栩栩如生。
裴染忽然发现一个问题,画了这?么多页,式歌冶控制其他人的手法却非常单调,无?非就是几?种:酸软,僵直,强迫他们开口说?话,然后炸
死。
作为一个职业漫画家?,他画画早就随心所欲,手到擒来,想画什么都可以,却没有画出其他死法。
应该不是他不想,而是还不能。就像她用?绿光只能写出两个字一样。
裴染本打算把这?些画过?的纸页全部撕掉,想了想,又改主意了,只剪掉了上面文字的部分。
W刚才一被放下,就在?继续进行他剥罐头皮的工作,就像个天生的流水线作业机器人一样,他的动作十分迅速,已经做完了,正?在?忙着给压缩饼干去除有字的外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