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这一晚在余杭。
姜红烛和廖飞都死了, 他算是对颜老头小有交待,可以挺着腰杆回来“探亲”了。
颜老头的休养生息地在乡下的老祠堂底下。
这一带老房子比较多,前几年, 当地旅游规划, 附近方圆几里地, 被划成了一个整合的旅游区, 说是要大力开发,然而开发到一半, 投资商跑路, 结果是开发开废了,比不开发前还冷清。
老祠堂不大, 有个小戏台, 戏台底下开了个小门, 旧时用来放唱戏的行头道具。
只少数几个人知道, 门内还有门, 通往地下的土窖:这属于老颜家的禁地,只颜老头能进。当然, 颜老头如果不幸正处于“死了”的状态,还是需要有人把他抬进去的。
颜如玉被获准进地窖探视, 毕竟他的身份是血囊,未来终将成为颜老头的一部分, 自己人,不见外。
……
土窖里很暗, 点油灯, 正中央是一口石制的棺材, 没盖, 里头盛了有半棺材的土——说是土, 跟地里随便挖的又不同,土质偏暗青,研磨得很细,颜老头躺在上头,更像是躺在暗青色的浊水中。
颜叔说的没错,干爷是开始“长头”了,他的脖颈那里,已经冒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肉瘤,要是仔细看,还能隐约看到浅浅的、像是刻痕般的五官分布。
颜如玉觉得,干爷这种,应该划入“蜥蜴类”,毕竟可以断肢再生:身体的末端部位,手脚也好,脑袋也罢,居然就这么……说长就长出来了。
长头了,新的、疲乏无味的一辈子又要开始了,颜如玉替颜老头觉得心累:一辈子又一辈子,左不过是那些鸡零狗碎的人和事,自己只活了二十多年,已经厌倦透了。
在棺材边坐累了,颜如玉站起身,看向墙壁。
土窖不大,四面抹平之后,刷了白浆灰粉,颜老头每次下来等死&再活,有什么癫狂的想法、感悟,就会在上头涂抹一番,涂多了,重新抹白,从头再来。
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上一次时写的吧。
上头有字有画,字是银钩铁画,画是挥洒自如,别的不说,干爷在人间这几辈子,字画是练得真不错。
颜如玉第一眼就看到了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好头颅,谁当斫之?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干爷真是,写什么不好,学隋炀帝写这种晦气话,瞧瞧,这一世脑袋被人“斫”了吧。
又看到两列不伦不类的。
左边是:真无聊,欲打听,最害怕,心惴惴。
右边是:怕人杀我,盼人杀我,谁人杀我,无人杀我。
颜如玉觉得,这类似小学生做的两栏连线题,他试着连了一下,觉得第一句应该是“心惴惴怕人杀我”,怕嘛,自然会心惴惴。
没接着再连,因为视线又被一幅画吸引了过去。
女娲像。
画是黑白风,线描,女娲蛇尾盘缠、坐在河滩侧畔,正将多余而无用的土石拂开,面前已经捏了一排小人,都僵立着一动不动,大概是正等着女娲吹的那“一口气”、好真正成人。
边上也题了字。
——生而为人,幸而为人,笑我终非地上人。逐日不得日,日下憧憧一生魂,来路茫茫,失我故乡。
后头还跟了一首打油诗。
莫怨地母有偏私,土成人分三六九。
三六九里尚有我,好过流离不得所。
颜如玉还待继续看,高处的小门上传来笃笃的声音。
这是提醒他探视时间到了,颜如玉没再逗留,上了楼梯,开门出来。
出来了,却没见到人,他出了戏台,反手带上门,四下张望了一回,看到颜叔蹲在戏台边沿抽烟,身后是阔大的夜幕,烟头那一点红分外吸睛。
颜如玉也不上去,仰头看他。
顿了好一会儿,颜叔才开口:“徐定洋有消息了,你知道吗?”
颜如玉点头:“知道了,下午收到的消息,我一早就过去。”
“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多带点人?”
“随队去,带其他人不方便,我一个人就够了。”
颜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颜如玉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转身想走。
“阿玉啊。”
三个字,尾音拖得老长,话里有话。
颜如玉又转回来:“颜叔,你有话直说,我受得住。”
颜叔没立刻吭声,先用力吸了口烟,像是要酝酿什么,幽幽吐出。他吐烟气时是微抿着嘴的,有那么一瞬间,颜如玉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滑稽,像极了微微开缝的蛤蜊壳儿里着火冒烟。
“干爷这一趟,本来就差不多到时间了,没想到又出了这种意外,元气伤得不轻。我是想着,等头长得差不多了、能睁眼,就立刻让他进补。”
颜如玉说:“挺好,有道理。那还有多久啊?”
“三个多月吧,你什么想法?”
颜如玉耸了耸肩:“补品能怎么看,到时候叫我呗,随叫随到。”
颜叔有些意外,又有点不忍:“阿玉,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要钱、要女人,或者其它的什么,你尽管开口。”
颜如玉失笑:“叔,你觉得这些,我自己搞不定吗?还用得着你们帮忙?”
颜叔沉默了一下:“你想见你爸吗?这老东西,把你甩给干爷之后就跑了,但毕竟是你亲人,你要是想见他……”
颜如玉哈哈大笑:“别,别,见了他晦气……我倒是想见我妈,叔你要是有办法,可以安排一下。”
颜叔尴尬:“拿你叔开涮呢?你妈都死了多少年了。”
颜如玉笑了笑:“是啊,不安排也行,反正,最多再等三个月,也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