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转了个方向。
这一次,女娲是长身立起的,微微垫脚,当然,因为她是蛇尾,垫起的是尾尖。姿势是仰头上看,右手高抬,手上攥着黑魆魆的一团,多半也是块石头。
这不消多说,是在补天。
肖芥子看明白了,心下却一片茫然,她再次转向。
这一尊,女娲是侧向俯身的,蛇尾盘缠,神似一个“∞”形。她右手前伸,微微触着地面,指尖上立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挺胸抬头,似乎正要迈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造人已成,放人去世上自由搏浪。
再下一尊,第五尊,也是最后一尊。
肖芥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最后一尊的姿势其实最简单,就是直立、低首,蛇尾拖在地上。
这些巨大的女娲像,本身就是轮廓、剪影,谈不上细节,但可怕之处在于,她总觉得那眼神是在看着她的。
之前几尊,女娲都跟手中的“物件”有互动。这一次,女娲手中没任何物件,却丝毫不影响互动感——低处仰望,高处俯视,那俯视威慑力满满,形如审判。
五尊女娲的轮廓剪影,初时清晰,后来也像巨树坍塌一样,流沙般四下涣散。混乱中,千万道日光自黑与黑的间隙射入,刺得她睁不开眼,或者说,即便睁眼,看到的也是一片光海光晕茫茫。
她听到自己在说话。
——“交给他,记得交给他。”
又听到有人喊她:“肖结夏!”
她听出是陈琮的声音,愕然回头。
陈琮怎么会知道,她妈妈给她起的、最早的名字?她早就改名叫“肖芥子”了啊。
她拼命睁了眼去看,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她看到陈琮的身形,被光道拉拽得好似上古岩画上的人形,一直冲她挥手,大叫:“肖结夏,苟富贵,勿相忘啊。”
什么?这不是《史记》中的词儿吗?陈琮说话,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文绉绉的?
***
肖芥子被姜红烛晃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还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那种,窗户里透进来的道道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突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脸。
万幸,皮是皮肉是肉,依然年轻细腻有弹性,并没有长成煤精镜。
她长吁了一口气,撑着地坐起来。
在地上躺了一夜,寒气浸体,哪哪都酸,后脑勺也疼,半夜摔倒时磕到了。
那个煤精镜落在身侧,她下意识伸手想拿,姜红烛快她一步,一把抱起了揽进怀里,像是生怕她抢。
肖芥子失笑:“至于的嘛,我又不要这东西,看看胎足够了……”
说到这,突然想起来了,头皮一麻,直起身子:“红姑,你昨晚看到什么了?你知道你后来一下子僵着不动了、连煤精镜都没拿住吗?”
姜红烛没说话,独眼盯着她看,眼神是那种形容不出的怪,看得肖芥子心头打鼓:“红姑?”
好一会儿,姜红烛才嗯了一声:“知道。”
她一只手抱着煤精镜,另一只手撑着地往回爬,像单桨划舟,爬得很滑稽。
“这个就像出仙儿、走阴,到后来,总会失去意识的,也不奇怪。就像睡了个长觉,睡着睡着就醒了。”
原来如此,听她的语气挺平静的,肖芥子提着的心放下了些,但还是不免有点忐忑:“那红姑,你看到我怀的胎了吗?”
姜红烛身子一顿,说:“看到了。”
看到了?!
肖芥子更紧张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啊?危险吗?要不要掐掉?”
姜红烛忽然有点不耐烦,凶声恶气:“你自己不会看吗?非追着人问?”
肖芥子愣了一下,也来气了:“我要会看,我还问你?医者不自医,煤精镜看不了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红烛回头看她,笑得阴阳怪气:“芥子啊,你是真不知道,你昨晚上,已经生了吗?”
生了?!
肖芥子傻了,她当然不知道。
她昨晚上,是脸上贴着煤精镜昏睡过去的,入睡后如果说有人石交流,那也是和煤精。
没错,她这一夜,纷繁复杂,看到了很多东西,应该都是来自煤精——就是,奇怪了,她的抓周石是和田玉,天地玄黄,怎么突然间跟煤精有感应了呢?
不过,既然生了,那就表明平安顺遂,不是魔胎了。
肖芥子惊喜:“那……红姑,是什么啊?”
姜红烛说:“你现在攥着你的石头睡一觉,不就知道了?”
肖芥子气结:“现在人这么精神,哪能说睡就睡?反正你也看到了,告诉我呗,你又不损失什么。”
姜红烛看了她好一会儿,还是那副怪异的神气,顿了会,指向不远处、窗边的墙角高处:“那儿就有,自己看。”
那儿就有?
肖芥子赶紧起身,小跑着凑到窗边。
大冬天的,这种没暖气的土屋,实在也很难找到什么活物的痕迹,她上下左右看了会,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窗边墙角处,挂着一张夏日留下的破蜘蛛网,风从窗户的缝里透进来,鼓得蜘蛛网一荡一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