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庭院,少商循着青葱翠绿走到水榭旁,看见来来回回的婢女仆从捧着八角漆木食盒以及果酒酪浆等物进进出出,便笑问:“大母是不是全好了,今日能到外头吹风了么。”
阿苎笑道:“老夫人在屋里关腻了,这几日一直吵着要出来透气,刚好今日万老夫人也来了,女君便在这水榭里设下家宴。女公子,您若肯过去同乐,大人和女君定然高兴。”
少商笑而不答,从水榭背面靠近过去,同时做手势让周围婢女不要传报。她挨在廊柱后,让阿苎等人也躲到一旁,听着水榭中笑语晏晏——
“……阿母真是的,既然您都大好了,儿子当然得回去了!”程止脸上焦急,“如今叛乱四起,儿子身为县令,总要尽忠职守!”
程始感慨:“唉,要说三弟这运气也是没的说了。哪哪有灾劫,他总能躲开……诶诶,大家听说离县县令的事了么?”
万老夫人独目微睁:“就是那投降乱军的县令吧?不是已经饮鸠自尽了么。”
“正是!唉,说来那县令也可怜,身边总共那么几个人,围在城外的乱军跟潮水似的,他苦苦支撑数十日才投了降。结果两日后朝廷大军赶到,他立刻被下狱问罪。”
程始叹息:“不少地方官吏都遇上这种事,朝廷大军退去,乱军旋即还复,他们抵挡不过,不是死就是降,没有第三条路。阿止那地方如今是两名县丞管着,就算抵挡不住降了,朝廷也不会跟两个微末小吏计较,阿止真是运气!”
程母抚掌庆幸:“四方神灵保佑,阿止福大命大,遇难成祥……呸呸呸,连难都不会遇上……要我说呀,当年我生阿止的时辰好,漫天的彩云呀,一会儿像龙形,一会儿像虎……”
“大母,这种话不能乱说,自古只有帝王将相降世时才有天兆……”程咏皱着眉头。
程少宫嘀咕:“也不见得。”
程母不悦道:“自家说说怎么了!”
“对呀对呀,说不定三叔父也能出将入相呢……”万颂唯恐天下不乱。
萋萋疑惑道:“三叔父能领兵打仗?我怎么没听说……诶哟……”
尹姁娥笑容可掬,在案几下拧了她一把。
“萋萋说的没错。”桑夫人笑吟吟道,“你们三叔父别说领兵打仗,在马上多骑会儿就腰酸腿疼。这回他向郡太守告假回家,他前脚一走,后脚叛乱骤起,好在那位郡太守素知兵事,若是有个万一,这便是第三位死于任上的你们三叔父的上官了。”
“第三位?!”万颂和萋萋难以置信。
程少宫开始去摸袖里的卦钱,想给自家叔父卜一卦。
“嗯。总是上官壮烈成仁,你们叔父死里逃生。我也没逃了,一回染上伤寒,一回断了条腿,你们叔父连油皮都没破。”桑夫人无不调侃,“这回我们又得寻说辞了。”
水榭内众人哈哈大笑,纷纷祝祷程止好运一生,程姎腹部隆起,与腼腆的班嘉相视而笑,心中俱盼着将来的孩儿也能这般运气。
只有程母十分不满,质问桑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男人没死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等着改嫁是不是?阿止鸿运当头,是我生的时辰……”
“什么时辰!好端端的家宴,你别找不痛快。”眼看程母又要发威,万老夫人沉声道,“我看舜华说的没错,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免不了有人风言风语,说阿止生了一副贪生怕死的命格。程校尉,元漪,待子顾和舜华回去时,给他们多带些能征善战的部曲,好歹在路上帮忙平乱,以后也有个说法。”
程始笑着应了:“伯母顾虑周到,晚辈自愧不如。”
“回去?外面兵荒马乱的回去什么呀!阿止别走了,官以后再做,这个官不做了!有你兄长呢,以后再找个好地方做县令就是了,现在就待在家里!”程母急慌慌道。
程承温和道:“阿母这样恐怕不妥……”
“不妥什么不妥,你懂什么,给我闭嘴……”程母大声呵斥次子。
程承安静的缩回去,青苁夫人在案几下握住他的手,他回以感激一笑。
程止嚷道:“次兄说的对,阿母别捣乱。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只顾自保,再说了,阿母以为朝廷是长兄开的酒肆么,想做什么官就做什么官!”
“怎么不行!就算你兄长不便,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有权势的霍侯么,下回人家再上门时别不让人进来就成了……”
话没说完,程萧夫妇已经沉了脸色。
“我以前还觉得少商这么多年都不肯搭理你,是太狠心了。”万老夫人摇头道,“如今看来,两家合起来只她一个能看透人心的——都到今天了,你还是死性不改!”
程母似乎有些怕万老夫人,嗫嚅道:“我已悔过了,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听葛氏那贱人撺掇,整日想着拿捏儿子和新妇,才耽误了嫋嫋……”旋即她又不服道,“可她后来不是好好的么,来求婚的英俊儿郎就没断过,咱家都办三回定亲宴了!”
“阿母!”程始大吼,“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好好!”程母耳膜嗡嗡响,讨饶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苍天在上,倘若能再来一回,我定会好好待嫋嫋,让她跟你们团圆!这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
对这老妇而言,这誓言算十分真诚了。
少商在廊柱后无声轻笑。
“大母既然好了,就别提什么死不死的。”程咏耐心道,“缴天之幸,宣太后薨逝了,大母反倒好了。以后,大母好好将养身体,儿孙们比什么都高兴。”
“我家长孙就是会说话。”程母眉开眼笑。
万老夫人冷哼道:“既然你一时半刻死不了了,我就将那金丝楠木棺椁带回去——还当你要先用上呢,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是呀是呀……”程止随口应着。
程母大怒:“竖子,你说我是祸害?!”
“不不,儿说阿母能活千年!”程止连忙道。
水榭内轰鸣大笑。
“成了成了,你们别数落我了,我真是知错了。以后嫋嫋想嫁谁都成,嫁不嫁都成,反正家里也养得起她。我早留了话,我过身后,我攒了几十年的金银财帛都给嫋嫋,她就是终身不嫁也有个依傍——不信你们问胡媪!我这般认错,还不够诚意么!”程母懊恼道。
程母爱财如命,却不知道宣太后早赏赐了少商庄园奴仆,可保一生无忧,众人看她一脸肉痛的模样,着实乐不可支。
少商摇摇头,缓缓退了出来,心头忽然一片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