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摇头道:“太子殿下为人虽温善,但不是藕断丝连之人。他当初是诚心诚意要和太子妃好好过日子的,谁知所遇非人……”
少商对太子肃然起敬:“是啊。太子人是蛮好的。我听翟媪说,你小时候有一年的隆冬,随陛下去涂高山行猎时不慎跌落山泉,还是太子跳进去把你捞上来的呢。”
凌不疑随口道:“是呀,犹记得那时水寒刺骨。不过……”他侧首一笑,“这事若轮到你身上,你当如何?”
少商眼珠一转:“若是非得嫁进梁家,那我就嫁给梁州牧!爱打女人的窝囊废和老阿伯,那还是后者吧。昨日梁州牧那三箭多威风啊!”
“恐怕不成。十年前梁州牧的夫人还没过世呢。”凌不疑冷着脸,“而且我问的是若你是太子该如何,不是问你若是曲氏该如何!”
少商失笑:“若我是太子……那还用说吗,就太子妃那点伎俩,能瞒过我?诶,等一下,我怎么听说梁州牧的夫人很早很早就过世了。”
“那是原配的曲夫人,前些年过世的续弦夫人。”
“啧啧,这梁州牧也是个没有妻运的,死了一个又一个,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孤独终老吧。”
凌不疑的脸上难得浮起疑难之色:“少商,如今梁尚死了,太子妃也到头了,你说曲泠君与太子殿下会不会……?”
“会不会破镜重圆?当然会!”少商斩钉截铁。
凌不疑扬了扬眉,示意不解。
少商一脸笃定:“回去我就手书一函,将太子妃的害人伎俩原原本本的告诉曲夫人!足足十年的陷害呐,哪怕为了出口气,曲夫人也得杀回东宫不可!到时让太子妃看着昔日仇敌高高在上,那才解气呢!”
凌不疑将信将疑。
数日后,曲泠君的父兄终于带着人马赶来了。要说他们的命是真好,当初甫闻噩耗时忧心如焚,结果一到都城,听见街头巷尾传扬的都是‘曲夫人真可怜,梁氏兄弟争夺家主之位,她却无辜受牵连’,或者是‘梁家忝为百年世族,子孙却如此不肖’云云。
当日梁遐受诛时,里里外外至少围了两百多人,除了梁氏族人,还有一半是姻亲故交,这些老油饼都通透的很,故意不加约束,任由奴婢家丁将当日所见传扬出去。新闻取代旧闻,此时已无人再置疑曲夫人品性,更无人议论太子了。
又过了两日,少商收到曲泠君的一封亲笔信函,读完后她一时讶异到不能言语。
凌不疑拿着信函,好笑的看了女孩一眼:“你一句都没说中。梁州牧不会孤独终老,曲泠君也不会杀回东宫。”
少商呵呵干笑两声。
信中内容很简单,就三件事:先向少商道谢这几日尽心为她洗脱冤情,又说此时狼狈不能自顾,这恩情她铭记心中;其次是梁州牧已得了陛下的恩旨,不日启程回驻地继续做州牧大人(读到这里少商已有些微妙了,前几日你还想从梁家脱身呢,梁老伯赴不赴任跟你个小寡妇有什么关系);最后才上爆锤——
曲泠君说,经过梁曲两家共同商议,她即将嫁给梁州牧了。此时风口浪尖,不宜张扬,等到任后再行婚仪。没错,像何昭君一样,她也要热孝成婚了。
少商神情呆滞,心头一片茫然:“这,这是从何说起……?”
凌不疑把信慢慢放回束有锦绳的精致漆木函中。
少商又道:“我以为续娶兄弟的寡妇,这是乡野才有的事。”为了子嗣抚养以及避免财产分割,这种事在民间倒是不少,不过世族中嘛……
凌不疑一言不发。
少商继续道:“梁州牧都四十七了,曲夫人才二十六啊。”
凌不疑依旧垂睫不语。
少商用一根细细的手指去点他的脸颊,凌不疑反手捏住她细柔的后颈,像揉捏小猫咪一样团来团去,少商扭动着奋力挣开他的大掌。
凌不疑微笑道:“梁曲两家不欲声张,可太子还是应当知道的。现在,谁去说,怎么说?”
少商的视线在凌不疑脸上转了两转,然后挪开些坐,用肢体语言表明这个烫手的山芋她肯定是不接的。
凌不疑一时莞尔。
之后也不知凌不疑是怎么跟太子说的,只听说太子纵马时不慎跌落,只好卧榻养腿。而由于之前太子妃就被关入幽居‘养病’了,皇后只能亲自过问太子的伤情。
从东宫回来后,皇后情绪低落,少商问她有何不快。她答曰:“太子终是做错了。不是错在恪守婚约,而是错在始终没看出太子妃的歹毒为人。”
少商宽慰道:“枕边人嘛,哪有那么容易看清的啊。”
皇后笑的无奈:“可他是储君啊,未来的君主,怎能不会看人。”
少商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年始皇帝不也没看出赵高的成色么,还当他是忠心厚道的老奴仆呢,结果始皇帝一咽气,赵高就变着花样的作起乱来!始皇帝何等本事,不也看走眼了嘛,娘娘不要苛责太子啦。”
“是呀。”皇后微笑中带着些哀伤,“所以始皇帝的基业二世而亡了啊。”
少商想了想,她觉得秦灭亡原因很复杂,不能全算在几个人身上,于是继续宽慰皇后:“娘娘,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事,太子以后会知道怎么看人的。”
皇后看女孩这幅锲而不舍的样子,温柔的摸她的头发:“但愿如你所愿罢。”
……
两日后,少商特意甩开凌不疑去给曲泠君送行。
城外十里亭旁,梁曲两家的车队庞大漫长,来送行之人也不少。众人中,有一位面目与曲泠君有几分相似的老者站在送行亭旁与韩大将军说话,一位同样相似的中年则随侍一旁,三人不时发出笑声。
曲泠君看看他们,转头对少商道:“家父家兄和我们一起去州牧大人的任上,顺便为我筹办婚仪。”
少商忍不住问道:“你究竟为何要嫁……”她顿住了,换一种问法,“太子殿下他……”她又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曲泠君微微一笑,虽是身着重孝,却依旧颜若朝霞,明艳不可方物。
“我以为殿下惦记了我十年,虽常常为此忧心,但也时有暗喜。谁知道,他十年前就决意忘记我了,倒显得我这些年的计较十分可笑了。君既无心我便休,我与太子,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少商知道她说的对,只能长叹一声,“那也不必嫁梁州牧啊,他毕竟年岁已长,夫人青春正茂啊。”
曲泠君微笑道:“你是聪明人,你仔细想想,其实不论对梁曲两家,还是对我的孩儿们,我嫁给州牧大人都是最妥当的。”
少商又无话了。
那边厢,曲泠君的一双孩儿穿着小小的孝衣,由傅母和婢女跟着跑来跑去,倒像比亲爹活着时更高兴。他们一路跑到正与虞侯说话的梁无忌身旁,一个抱腿,一个扯袖,嬉笑不知忧愁。梁无忌年纪虽不小,但膂力甚强,他一边一个抱起两个孩儿,让稚儿拱着小手给虞侯作揖,逗的虞侯哈哈大笑。
曲泠君和少商看了一会儿,她道:“州牧大人可怜,一世英雄,可叹年近半百却膝下犹空。我的孩儿也可怜,有父不如无父。以后我会好好服侍大人,他会照看我的孩儿。这样,大家都好。”
少商若有所悟。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有些人为了自己而活,有些人为了家族孩子而活,其实从这方面来说,曲泠君与梁无忌倒是取向一致。
临离去前,少商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梁无忌单膝跪在地上,摘些枯草编起了蝈儿鸟儿,两个稚童亲昵的挨在他身旁,看的聚精会神。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