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值得纪念的静谧气氛终结于成医士的一声大喊——“血还在流呢……!”
两名侍卫制住了他的人但没制住他的嘴,作为一名正直的医者,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伤者就在眼前噗吐噗吐流血,而自己却呆呆看着。
少商醒过神来,侧眼一看凌不疑肩背上还在冒血的伤处,跨前一步不悦道:“断箭都拔出来了,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还不上来治伤?!医者父母心,你怎么都不着急呢?”
此言一出,成医士悲愤的恨不能仰天长啸!可不等他出声,身旁两名侍卫齐齐朝左右各边挪开些,这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错,从女孩的角度,的确看不到医者被反握在身后的左臂。
梁邱飞想笑,被身旁的兄长用力扯了一下,少年连忙把脸板起来。
李五郎看不下去了,扭头去盯着门外;李太公咂巴了几下嘴,发觉适才心爱的胡子都被摸掉了几根,只好松开手坐倒在马扎上。
成医士沉默的上前履行职责,少商见状后退一步,想要回下首位置去坐,转身才见原本位置的马扎不知何时被人端了上来,就摆放在凌不疑上首正座的右侧略靠下些。
那名刀疤侍卫笑的十分和气:“女公子您先坐。”
少商怔了下,然后木木的坐下。
她回忆起在程家,只要程母不在,程老爹正坐九骓堂上首见客时,萧夫人的座位就摆在这样的位置上。所以,这是礼敬地主的意思吗?可这房子是李太公的呀,虽然是她布置的。那是因为程家地位在李家之上的缘故吗……
懵懵懂懂间,她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定神看去,成医士正用整坛刚启封的烈酒反复洗濯凌不疑的伤处。
李太公耸着鼻子,笑着品评道:“这可是上十年的好酒呀!”
梁邱飞微露得意之色:“老丈好眼力,这是陈王宫库房里搜出来的陈年佳酿,也不知藏了多久。开年时陛下赐下的,本来打算庆功宴时饮用的。”
少商也吸了口气,心道这酒果然烈而不冲,醇香芬芳。她很想说,我可以给你提纯出高浓度酒精来,别浪费这么好的酒了,不如给我家程老爹吧。
这话当然不能说。人家救了你的命,连利息都没还呢,还要贪图人家的酒?!
凌不疑微侧头看了眼女孩,再看看捏在自己手中的那束锦帕——适才拔出断箭,女孩随即递回锦帕,然后把颈绳绕回自己手中。她虽年幼,但心性清朗,没有一点牵丝绊藤的意思。
这时,成医士开始割除腐肉了。
兹兹沙沙的割肉声,一缕缕小片的黑红色肿烂腐坏被割下放在盘中,少商头皮都麻了。可那袒肩的男子静静的将双手置于膝上,神色淡然,除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着的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侧面看他雪白皮肤上的殷红嘴角,少商莫名想着,这个级别的权柄,他也太年轻了……
割去腐肉,清洗伤处,敷药,成医士头也不回的背着药囊出去了,哪怕只观其背影,李五郎都觉得这位医者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凌不疑由梁邱飞服侍着一件件穿回衣袍,又饮了半碗酒才缓回一口气,抬手叫人进来。
两名士卒抬着一根长长的丝缎卷轴进来,然后缓缓在众人眼前展开,原来是一幅标有山川河流与村落的图册,少商看的一头雾水,李太公却知道这是兖州地图。
凌不疑神色凝重,道:“兖州我路过几回,但东郡却从未来过。眼下有数支残兵在此地四散作乱,这几日我击杀了两批,可还有一支追到清县以南的筱庄便不见了。烦请太公指点,如今东面有羽林虎贲挡着,他们多半会往哪个方向遁逃?”
李太公心头一惊,脱口而出:“难道真如程娘子所猜,是圣上出了事?”
众人目光齐齐望向坐于上首右侧的少女,少商异常尴尬,肚里大骂李老头嘴巴太快!
凌不疑神色兴味:“你猜了什么?”
少商连连摆手,紧张道:“不不,不……我瞎猜的,做不得数的,做不得数!”
快嘴李老头赶忙帮她补上:“程小娘子说,有人图谋不轨,先拖延御驾行程,再骤然发难,是以往西这边都无人知晓。”
少商呵呵干笑数声。
凌不疑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道:“猜对了一半。的确有人心怀不轨,但陛下早有察觉,不过念着往日情分盼着他能自行悔改。谁知贼子歹毒,一看起事不成,便驱散近日刚从青州收拢来的降匪残兵,还散布‘皇帝要斩尽杀绝’的谣言,随即祸首趁乱逃出。”
李太公想到好容易休养生息数年的乡里又要遭殃,不由得大声惋惜:“陛下也太仁厚了,念什么情分,乱臣贼子就该立即处置了!”
少商想起昏迷的桑氏和伤亡的程府众人,也到:“对呀,对呀。”
凌不疑觉得她凑着附和的模样甚是讨人喜欢,便笑道:“封疆大吏,动一发牵全身。陛下实已制住了大局,不过没料到他们歹毒至此。”
李太公啊了声,一拍大腿:“封疆大吏?!是不是咱们州牧作的乱?多亏了咱们郡太守奋力维持,是以才没祸延西面!”
凌不疑嘴角一歪:“不,是你们郡太守受人蛊惑作的乱,兖州州牧忠心护卫君主,奋力平乱,清县以西方才大致无恙。过几日陛下就会昭告天下了。”
这次不用李太公嘴快,凌不疑直接转头朝向少商:“这也是你猜的?”
少商尴尬的耳朵都红了,只能继续干笑:“小女子无知,无知……呵呵……”
察觉到女孩正在偷眼瞪自己,李太公觉得不好意思,摸着胡须走到那地图前查看,又随口问道:“不知那些贼匪从何处逃窜出来的?”
凌不疑道:“事起滑县。”
李太公激动的转身,大声道:“这下可叫程娘子猜对了!果然出事在滑县。幸亏夫人和女公子一行没去滑县,不然岂非正入虎口?!程娘子好生聪敏!”他是厚道人,暗忖小女孩儿面皮薄,适才连续失了两回面子,这下总能扳回一局了。
凌不疑忍笑:“这也不是。因陛下早有防备,驻跸于滑县以东的一处庄子中,祸乱一起,旋即被扑灭。是以若昨日你们去了滑县,应已是风平浪静,平安无虞。”
李太公嘎嘎讪笑两声,赶紧低头去看图。梁邱飞和李五郎各自转身去偷笑,自那刀疤侍卫以下屋内众侍卫连同举着图册的两名士卒都在无声憋笑。
少商:太公我求求你憋说了!
东郡占地颇大,人烟兴旺,李太公在图册前站了良久,迟疑难决:“……凌大人,实不相瞒,老朽对此地不敢说了如指掌,可道路河川也是尽知的。然这路贼匪会去哪儿,老朽实难……”
话未说完,少商就奋而起身,破罐破摔的大声道:“太公不必为难。人有行迹,贼有图谋!若那支贼匪是为着劫掠杀戮的,自是往人多之处去;若是为着搅乱局势,趁陛下的人马剿匪之际脱身,那必是寻偏僻之路逃遁,尤其是那不易叫人察觉的山林间隙!”
这次李太公不敢随意夸赞了,赶紧去看凌不疑的意思,却见他正望着女孩,微微而笑,道:“你说的很对。”素以肃杀干练闻名都城的将军,笑起来显得分外年轻俊美。
少商终于扬眉吐气,咬着一小处嘴角轻笑。
凌不疑眼睛看着女孩,道:“若是早年乱世,哪怕放着土地荒芜,各地也要组一支勇壮护卫乡里。可这些年想来勇壮也都散回家开荒耕种去了。骤然遇乱,无疑纵狼入羊群。是以陛下下令诸事不管,先行剿匪。太公,这支贼匪乃首恶之一,预备南下逃入荆州,借道入蜀。”
李太公抚着胡子连连点头,转头去看图。
李五郎心道:凌大人你说的很好,不过说话时能不能脸朝着俺爹呢。
“所以大人这几日一直忙于追击贼寇,这才连疗伤也耽搁了?”少商这次明白了。
凌不疑微笑道:“猛虎易屠,群蚁难灭。何况眼看就要开春破土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百姓好容易能吃口安生饭,可不能出差错。”
少商顿觉得眼前之人形象高大起来,大概古代书上说的那些忠臣良将就是这样的吧,她回以甜甜的笑容:“我觉得你说的也很对。”
凌不疑笑而不语,他看着女孩的眼睛,当真晶亮如星,生机盎然。
李五郎无声的去看老父:阿父,他们好像在打情骂俏欸。
李太公:你给我继续闭嘴。
最后老人家指着地图上两处地方,道:“若要逃遁,应取这两路。”
凌不疑点头谢过,命士卒收起图册。少商赶紧问自家猪头叔父的安危,凌不疑道:“清县县令忠勇,闻讯即可赶去勤王,我出来时公孙县令正在陛下帐内回话。你叔父若进了清县,那里城墙高大,想来无碍。”
少商脸上笑笑,心里mmp——臭叔父,脑子这样不好,活该只能做大猪蹄子!等我跟叔母告状,不好好加油添醋老娘不姓程!
这时,适才那名年长的侍卫进来了,原本贯穿左臂的箭已拔去,并包着绷带。他上前抱拳道:“少主公,被俘的贼子共有四十二人。已甄别完毕,人人手上都沾了血的。”
凌不疑微微皱眉:“怎么俘获了这么多?”言下之意是怎么不都杀了。
李家父子俱是心头一跳。少商也是惊异,忍不住去看凌不疑。
不过须臾间,年轻俊美的青年就仿佛换了副神气。适才温和有礼,仁厚仗义,可说起贼匪时,却轻描淡写中透着铺天的血腥,全不把那些当‘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