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安安静静用完了早餐。
稍后, 侍应生过来收餐盘,闻亭丽忙躲到里屋去。
“陆先生,邝先生有事要向您禀告。”
等到侍应生离开了舱房, 就听陆世澄在外屋说:“那帮巡捕仍在船上, 我去同他们交涉。”
闻亭丽猫在里屋沙发里「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他这一走,她不免有点无聊,按照航行时间来推算,再过三个钟头就能到上海了。
她索性四仰八叉躺到大圆床上,预备先补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陆世澄仍未返回,她顺理成章霸占了他的书桌为自己办起了公, 先大致算了算公司最近的开销,接着写了几封工作上的信件,就这样忙到十一点,外头乱起来,隐约听见喇叭响:“船已到岸, 女士们、先生们请准备下船。”
闻亭丽忙把皮箱拖出来收拾行李, 这期间, 外头一直乱哄哄的,只有她所在的三楼始终没什么声响, 忽听有人在外头说:“陆先生,我们正到处找您,船已经靠岸了。”
闻亭丽竖起耳朵, 就听陆世澄说:“我有几箱贵重物品要差人搬下船, 待会甲板上最好不要有人走来走去。”
这人大约也知道陆家的东西动辄价值不菲, 忙应道:“没问题, 我即刻下去通知他们,等您的人把东西都搬下船之后,我们再上三楼打扫房间便是。”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过了几秒钟,就见陆世澄开门进来,忙上前问:“那帮巡捕呢?”
“已经下船了。”
“难道他们找到了杀害匪首的同伙?”
“他们在一楼早餐厅抓到了一个可疑的对象,有人在宁波见过这人跟刘凯在一起。”
再加上刘凯的尸首,足够这帮巡捕回去领功邀赏了,难怪他们走得那样痛快。
她瞥瞥他:“那——我也该走了,谢谢陆先生的晚餐和早餐,我吃得相当饱。”
说完这话便走到茶几前,作势要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谁知陆世澄也走过来,先她一步把箱子提到了手里。
闻亭丽也没拦着他。就这样,陆世澄拎着行李箱走在前头,闻亭丽空着两只手走在后头,她对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扮了个鬼脸,左顾右盼欣赏岸上的风景。
三楼甲板上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畅通无阻下到了二楼,又顺利下到了一楼,闻亭丽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在后头轻唤他一声:“喂——”
陆世澄却望着前方咳嗽一声,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见邝志林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邝志林先是对着陆世澄微笑,紧接着便注意到了陆世澄身后的闻亭丽。
“闻小姐?!”
闻亭丽泰然同他打招呼:“邝先生。”
邝志林满脸震惊,盯着闻亭丽上下打量:“闻小姐这是——”
“她从宁波过来,下船的时候凑巧在甲板上遇见了。”陆世澄不疾不徐地说。
“对。”闻亭丽笑容满面,“我去宁波谈点生意上的事,陆先生看我手上提着箱子,他——”
说这话时,她顺势从陆世澄手里接过自己的皮箱,身体转过来的角度,刚好挡住邝志林的视线。
“陆先生他——可真是个好人。”
她仰头跟陆世澄对视,斯斯文文伸手把箱子拿回来,回身冲邝志林笑笑:“邝先生,我先告辞了。”
却听陆世澄在她身后说:“一共来了几辆车?”
邝志林说:“三辆。”
“派一辆车送闻小姐。”
“不必!我自己可以叫黄包车。”
邝志林看看陆世澄,心中喟叹,面上却维持着笑容将闻亭丽拦住:“十六码头向来人多,即便等上半个钟头也未必叫得着车,闻小姐你还带着行李,何必挤来挤去的,再说也不算麻烦,我们本来也算顺路。”
这时,陆世澄向前方招了招手,马上有一辆车缓缓开到这边,恰巧就停在闻亭丽的右手边。
司机一下车,陆世澄就嘱咐他:“到海格路187号。”
这是她家的地址。
一字不差,他记得这样清楚。
闻亭丽这才钻进了汽车,不过她马上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忘记说了,我开了一家电影公司,这是我的新名片。”她抽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陆世澄,一张给邝志林。
陆世澄接过名片,很认真地看了两眼,邝志林一看便笑道:“恭喜闻小姐,年纪这样轻,就这样有作为,贵公司的新片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映?到时候邝某一定前去捧场。”
“这话我记下了,最迟过几月就会上映第 一部片子,回头我第一个给邝先生送票。”又睨一眼陆世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再会。”
汽车启动之后,闻亭丽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在看到她名片上的新头衔时,不只陆世澄,就连邝志林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这实在不寻常,毕竟她从黄金电影公司的演员,摇身一变成了秀峰电影公司的老板。
除非提前就知道一点内情,再有城府的人也不可能像他们这样淡定。
由此可见,陆世澄什么都知道。这两月他人虽在南洋,却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
她扬扬眉,将胳膊枕到车窗上,惬意地迎风撩了撩肩上的长发。
到了闻家门前,陆家司机十分体贴地帮闻亭丽把箱子搬到玄关前。
闻亭丽再三向他道谢,不等周嫂端茶出来,这人就客客气气欠了欠身,转身下台阶驾车离开了。
“那是谁家的车?连师傅都比别家体面。”周嫂说着,脑海里便想起了一个人,脸上顿时又惊又喜,“莫不是陆先生——”
闻亭丽头也不回上了楼。
……
闻亭丽一进公司大门,四周围过来一大帮人。
“闻老板回来了!”大伙争先恐后呼唤四周,“大家快来!”
谭贵望因为冲得太快,不当心在闻亭丽面前滑了一跤,众人一面笑他,一面七手八脚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
而后,便自发把闻亭丽团团围在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善意和温暖。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的,等到谭贵望站稳了,便打趣他道:“都是公司的一流导演了,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你师父瞧见了骂你。”
“放心,我师父今天绝不会骂我的,她这会儿在摄影棚里干活,得知闻老板回来了,准保比我冲得还快!”
话音未落,就听后头有人大嚷一句:“闻亭丽!”
大家自动向两边分开,诚如谭贵望所言,黄远山比他跑得还快。闻亭丽看着朝自己冲来的那个人影,早已是百感交集,等不及就迎上去揽住黄远山,黄远山对着闻亭丽,表情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末了红着眼睛把闻亭丽向前一拉。
“走,去看看那批被你亲手保下来的宝贝。”
摄影棚里,两台最新式的贝尔浩摄影机在灯下静静绽放着微光,另一边,十来架碳精灯以及放光机环列在四周,一切都是崭新的、可爱的、蓄势待发的,乍眼看去,有点像战场上等待将军下指令的士兵。
是,它们正是她的兵。闻亭丽轻轻抚摸着这一台台的机器,她的理想、她的事业、她的城池,全在这里了。
众人默默注视着闻亭丽的一举一动。作为同行,这一刻他们感同身受,然而,当他们看到闻亭丽低下头亲吻摄影机顶盖的一幕时,还是有些震撼。
闻亭丽的表情是那样虔诚,好似在亲吻爱人的脸庞。
黄远山勉强压住喉咙里的涩意,带头拍了拍手说:“为了庆祝我们秀峰渡过开办以来的最大一次危机,也为了替我们秀峰最机智勇敢的闻老板接风洗尘,我提议,晚上去长兴楼吃一顿!大家赞不赞成?”
棚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
饭桌上,闻亭丽一边忙着给黄远山夹菜,一边说:“机器一来,我对《春风吹又生》和《双珠》的成片质量愈发有信心了。三个月太慢,最好在两个月之内拍完才好。”
他们专门包了一个包厢,就为了说话方便,顾杰和李镇正忙着闲聊行业内的新鲜事,听见这话,接话道:
“闻老板不愧是从黄金电影出来的,这股拼命三郎的劲头,比起刘梦麟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远山:“我不许你们将闻亭丽同刘梦麟混为一谈啊,刘梦麟拍快片是为了赚钱,闻亭丽拍快片是因为前期的准备工作足够充分,她和曹小姐前期光是收集《春风吹又生》的女工素材,就悄悄准备了三四个月的工夫,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顾杰向来有些玩世不恭,闻言,把杯子举过自己的额头:“怪我失言,黄老板别见怪,我先自罚一杯。”
席上都笑了,谭贵望说:“说到刘梦麟,他们公司新出来的《时间的沙》最近很是成功。据说这片子一开始的投资商是陆世澄,正因为他坚持要将男主角邓天星换成朱小舟,才有了后头的成功。
如今行内人都说陆公子眼光毒辣,高家的大公子在一旁看着眼红,竟也想进军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