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 家里明明只多了一个人,氛围却热闹得像过年,周嫂喜气洋洋进厨房热菜, 闻亭丽旋风一般跑去洗水晶杯, 对于餐桌上新添一位客人,小桃子起初还有点不适应,幼童本就忘性大,陆世澄这么久不来家里,她早想不起当初的种种了。
但陆世澄这人有一种魔力——从前有哑疾时固然只能沉默,如今病好了,话也不见得多起来。
可即便他不怎么说话, 也能让身边的每个人都感到放松和自在。
对此,闻亭丽曾经专门作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陆世澄从来不挑剔和指责别人,他只要求他自己。
与这样的人相处,任谁都会觉得如沐春风。小桃子固然年幼, 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大人们的不同品性, 她在桌旁偷偷观察陆世澄, 发现自己无论是对他做鬼脸也好,还是从他手里抢走水果也好, 这位陆先生都是那样地稳而静。
渐渐地,小桃子卸下了儿童的防备心理,等到周嫂和闻亭丽端着菜出来, 便自告奋勇帮忙把一双筷子放到陆世澄面前, 挥舞着小手说:“陆先生来, 姐姐高兴, 她要做菜,可是头发都烧焦了。”
陆世澄一怔,抬眸打量闻亭丽的头发,闻亭丽大窘。
“我倒是想亲手做几个菜,可惜失败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下厨房了。但我打赌这些菜合你的胃口,你先尝尝这个。”
她舀了一勺蟹粉炒蛋放到他的碗里。
陆世澄的目光仍在桌面上找寻,就听小桃子说:“姐姐做的菜呢?我要吃姐姐做的菜。”
周嫂吓一跳:“哎哟,你姐姐做的菜吃不得的!”
“我要吃我要吃。”
闻亭丽带着为难的微笑去厨房端出一盘东西:“喏,这就是我做的红烧排骨,你们不怕难吃就尝尝吧。”
一桌子的人吓得不敢动弹,因为那盘东西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称得上惊悚。
尽管如此,陆世澄还是好奇夹起一块尝了尝,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什么味道?
为什么吃起来像皮鞋?
他几乎是硬吞才能若无其事把那块「东西」吞进去。
闻亭丽窘得不行,忙不迭给他倒了杯水,又抢过他手里的筷子:“我就说不能吃吧,非要尝一口,万一哽死了我可不负责!喏,吃这边的菜就好了。”
周嫂看他二人情状,早已是喜在心头,等到吃完饭,闻亭丽拖着陆世澄去看她给小桃子买的钢琴,陆世澄索性帮她们试了试音。
周嫂看两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抱起小桃子说:“陆先生,您慢坐。”
小桃子哪肯走:“我要跟姐姐他们再玩一会。”
周嫂不容分说把小桃子抱走了。
闻亭丽望向陆世澄,陆世澄则垂眸望着钢琴架上的五线谱,客厅明明比刚才安静不少,但两个人都觉得耳边莫名很吵。
这种听不见的吵闹,让两个人的心都有点乱。
静了一晌,陆世澄从钢琴前走开,坐到沙发上喝茶,闻亭丽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不在焉,并不急着开腔,而是从果盘里挑出一个最圆的橘子,慢条斯理剥起来。
剥着剥着,就想起那次受伤住院时陆世澄为她削苹果的情形,那时候他对她简直千依百顺,不像现在,两个人总是若即若离。
她感触地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他正若有所思看着她剥橘子,闻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偏在这时,客厅里的西洋座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那边。
钟声连续响了十下,闻亭丽暗暗心惊,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陆世澄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她:“我在想,十点钟了,我也该告辞了。”
他起身,从椅背上提起自己的外套,他有预感,再待下去,他会控制不住内心对她的渴望,他会把她拥到自己怀里,他会低头找她的唇,他会——
闻亭丽什么也没说,只将把那个未剥完的的橘子放在茶几上,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陆世澄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她的家,夜色太深,街边没几个行人,他一边漫无目的在马路上驾着车,一面扯松自己的领带,但还是觉得浑身发烫。
她依旧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却执迷不悟朝她的方向奔去,他的理性已经彻底瓦解,他一步步走到了迷失的尽头。
前方究竟是天堂一般的美丽花园,抑或是吞噬他的烈火地狱,有谁可以告诉他答案?
他把车停在路边,两手伏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又开始毫无方向地在街上乱转,路过江边码头时,一阵清凉的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像某种神谕,一下子抚平了他心头的燥热。
他鬼使神差把车停下来,后来干脆下车朝江边走去,码头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做夜工的伙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些人齐齐扭头。
陆世澄径自走到岸边站定,忽见一个发光的灯箱沿着黑暗的江面缓缓驶来,凝神一看,是一艘豪华大船,桅杆上用灯泡照亮一行字「鸳梦牌脚踏车」。
在这行字下面,竖着一个巨型广告灯箱,灯箱上有个朝气蓬勃的女子在骑一辆脚踏车,霓虹灯一闪一闪,将女子的脸映照得如同一朵水湖中静静绽放的睡莲。
这张脸他梦里都忘不掉,他没有想到逃到这里也能看到闻亭丽。
广告上写着:
【著名影星闻亭丽小姐也爱骑「鸳梦」牌脚踏车。】
“漂亮吧?”身后的暗影处冷不丁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嘿嘿,当年我那个相好比这小姑娘还要耐看。”
陆世澄没有搭腔,他看出这人是个流浪汉,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举手投足散发出酸臭味,一边说话还一边砸吧嘴。
他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银圆,俯身将其放到老人碗里。
老人根本不关心自己碗里得了多少钱,而是用新奇的目光仰头睨着陆世澄:“哟,竟是个漂亮少爷,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