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澄少爷的成长环境有关,自小到大,算计提防他的人多,真心待他的人少,可只要他察觉对方是一腔真心,必然也以会一颗赤子之心来相待,所以,当澄少爷决定跟闻小姐在一起的那一日起,他就对闻小姐交付了自己的全部信任和爱护。这一点,闻小姐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闻亭丽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可一旦发现自己被玩弄或是被欺骗,澄少爷也是绝无可能回头的,若非性格如此果决,以他的生活环境早就被人害死了。你的信,我可以帮忙转交,但澄少爷究竟会不会看就说不准了,即使看了,他也未必会改变心意,这一点还请闻小姐做好心理准备。”
闻亭丽不响。
邝志林起身送客:“闻小姐先请回吧,中午之前将信送到我的办公室楼下即可。”
闻亭丽一进家门,周嫂满脸焦色迎上来:“怎么一整晚没回来?跟陆先生吵架了?”
闻亭丽失魂落魄走进自己的房间,用脊背抵住房门,疲累地闭眼吁了口气,再睁开眼,不经意瞥见了桌面上的那份合同,一颗心顿时像针扎似的刺痛。
合同的扉页上浇了雨,纸面变得有点皱巴巴的,想是昨晚周嫂好奇之下到露台上察看,没看到他们两个,倒意外发现了这合同,于是顺手帮她拿回来了。
她不想再看见那东西,赌气将其塞进抽屉。
坐下后,她心烦意乱找出纸和笔给陆世澄写信,无意间摸到口袋里陆世澄写给她的那封信。
展开,信里那一行行赤忱的文字,让她一看就眼睛发酸,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到纸上。
但她很快将眼泪擦干,低下头,无比认真地写下第一行字。
【我要告诉你一千遍一万遍,我爱你,我没有在你面前演戏……】
上午十点钟,闻亭丽带着那封信匆匆赶到力新银行的楼下。
料着邝志林提前跟印度门房打了招呼,闻亭丽一来,对方就客客气气接过了她的信。
闻亭丽目送对方进楼,她知道,接下来除了被动地等待消息,她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十一点多,邝志林终于派人下楼回话了,说刚才已帮她将信交给了陆世澄,若是澄少爷看了信之后态度有松动,势必会去找她的,劝她莫在楼下苦等,径直回家等消息。
闻亭丽连声说谢谢。
她回到家万分等待,直至傍晚时分都没能等来陆世澄的电话。
那封信就像石沉大海,没能激起半点回响。
她拿起皮包出了门,邝志林说过,陆世澄今晚会启程回南洋,在此之前,他想必一直在力新银行或是枫华大厦交代事情。
她径直赶往力新银行。
有了上午的经验,力新银行负责看门的印度人对闻亭丽不再防备,在闻亭丽给了他一笔小费之后,主动透露了陆世澄的行踪:“陆公子下午三点钟就走了,如果我没听错,邝先生好像跟司机说他们要去振兴大厦开会。”
闻亭丽果断招了辆车去往振兴大厦。
可是这幢楼门口的西崽却因为不认识闻亭丽,死活不肯透露陆世澄是否还在楼中。
闻亭丽不得已在街对面一家洋人开的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样只要陆世澄一出来就能看见。
默默等了一阵,闻亭丽心酸地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单词本翻弄着,她和陆世澄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时,她和他就是用这个小单词本交流的。
这上面还留着他的笔迹。
【你菜点得太多了。】
【谢谢。】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在读到这些字的时候,就如同看到他那英俊沉静的脸一样。
越是往下翻看,心中就越是酸楚。
字字句句都是回忆。
她在咖啡馆里闷坐着,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再过一晌,路边便亮起了橙黄色的路灯,这让她想起那段日子陆世澄去摄影棚门口接她的情形,当时他正是站在这样暖黄的路灯下等她,每次出来看到他颀秀的身影,她的心头就会生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才多久,这幅景象就要变成回忆了。
她鼻根直发酸。不管是手里的单词本,还是窗外的路灯,凡是与他相关的回忆,都让人发自心底地眷恋,这让她如何轻易舍得放手。
突然看到一群穿西装的人从对面洋行出来,闻亭丽登时睁大了双眼。
陆世澄出来了,许多人围着他说着什么,这让他看上去愈发遥远,她一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了。
闻亭丽赶忙出了咖啡馆,但她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他跑去,而是选择静静地站在街道的这一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发现了她并在陆世澄耳边说了句什么。
陆世澄顿了顿,回眸朝街对面看来。她抓着装满两个人回忆的单词本,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她深信,陆世澄看到她这样子准会心软的。
不出所料,陆世澄并没有挪开视线,而是长久地看着她。闻亭丽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穿过马路朝他走去。
她要主动一点。这一次再不主动,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等陆世澄吩咐,那帮人就非常识相地散开了,一行人中只留下了邝志林。
闻亭丽走到陆世澄面前,泪光盈盈地看着他。一夜不见,他憔悴得像生了一场大病,眼圈有点发红。
再看,她愕住了,不对,他在发烧。
原来,昨晚不只她一个人在煎熬中度过。
“你生病了?”
陆世澄一声不响望着她,
“你看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陆世澄依旧无动于衷。闻亭丽擦了把眼泪,将手里的单词本递给他。
“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那你写在这上面好了。”
陆世澄喉结滚动,闻亭丽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他们相处的情形,从第一次起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连她的这句话都跟一开头一模一样。
来之前她特地做了很多准备,她在小单词本的封面上写了无数个“我爱你”“对不起”,他只需一低头就能看到。
只要……只要他肯从她手里接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是深而冷地看她一眼,便回身拉开车门上了车。
邝志林走过来压低嗓门说道:“闻小姐,请走吧。”
闻亭丽牢牢盯着车内的陆世澄。陆世澄始终不肯转过头来再看她。
她终于有点绝望了。
诚如邝志林所言,陆世澄在荆棘丛中长大,父母双亡,日日活在豺狼虎豹身边,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很难原谅谎言和欺骗,经此一事,他绝无可能再信她了。
她的眼泪,她的可怜,她的痛苦,如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表演罢了。
邝志林仍在旁边温声说:“澄少爷已经同路易斯大夫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平时觉得哪里不舒服,今后可以给路易斯打电话,至于陆公馆和力新银行这边,就请还闻小姐不要再来电了。一则,澄少爷短期内不会回上海,二则,澄少爷不希望你再打搅他的生活。”
全程,陆世澄都不曾往车窗外看一眼,他的身周像是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亭丽仰头把眼泪倒回眼眶里,果断朝反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陆世澄的车毫无预兆就启动了。
闻亭丽没再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走得异常决然。汽车轰鸣声消失在街角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一部分死了。
当夜闻亭丽发起了烧。
路易斯连夜带着梅丽莎护士上门来看她了。
“邝先生说闻小姐刚出院没多久,昨夜又淋了雨,怕她生病,走之前特地拜托我多关照关照闻小姐。”
闻亭丽把头埋在被子里听路易斯跟周嫂说话。
陆世澄待她始终是大方周到的,即便现在两个人分手了,她也不能在这上面挑出他一点点的不好。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他不再属于她。
他的温柔、忠诚、体贴,他的喜怒哀乐,从此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硬起心肠将他的一切从脑海里全部剔除翻了个身,兀自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