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开胖胖的胳膊,对着陆世澄画了无限大的一个圈。
陆世澄默了默,接过小桃子手里的曲奇认真看了几眼。
小桃子仅吃了一颗朱古力就舍不得再吃了,小心翼翼把盖子盖好,抱着罐子跑出去,回来继续捧起小本子,让陆世澄教她认字。
此时此刻,闻亭丽正在黄金影业的事业部开会。
原定于礼拜二开机,但黄远山不知何故跟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起了龃龉,导致开机时间再次延期,但公司对这部戏异常重视,黄远山轮流把剧组的几位主演喊到公司讲戏不说,还亲自带闻亭丽去公司的摄影棚提前熟悉环境。
影棚租在曹家渡,面积足有五六百平米,摄影机是从美利坚商人处买来的最新式的贝尔号,水银灯、炭精灯等设备也是应有尽有(注),进棚后,闻亭丽只觉得眼花缭乱,她虽经常在舞台上表演,进棚拍电影却是第一次,对于如何走位、如何找机器,她是全无经验,黄远山刚给闻亭丽讲解了几句,便有报社记者过来采访黄远山,不一会又来了几个场务,说是某批新做的道具需要黄远山亲自验收。
稍顷,总公司打来电话,制片人有几个重要事项要当面询问黄远山,黄远山立即撇下场务走了。
这样一趟又一趟,叫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拍戏这样麻烦,看这架势黄远山是没空教她了,只好改向现场的前辈们求教,但棚内的人都面生得很,而且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有时间理会她,闻亭丽接连碰了几次壁,只能捧着剧本在角落里自己琢磨,快天黑时,副导演跑来说:“快走,《时间的沙》剧组要拍夜戏了。”
闻亭丽几乎是被撵着出了摄影棚。
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这一天,在门口杵了半天,自行摸索到后面的化妆室卸妆,卸着卸着,突然意识到,这一整天她就没见过同剧组的几位主演。
她知道这部戏的男主角定的是当红小生巫笙,配角则由温冠华、林少云等老演员担任,在这些前辈面前,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今早她特地第一个赶到公司,预备等前辈们到场时挨个向对方问好,然而一直到十点钟也没能见到几位前辈。之后她在棚内待了一天,这帮人更是连面都没露过。
闻亭丽心里直犯嘀咕,外头传来人声。
“哎,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什么?”
“没听刚才他们说吗,白龙帮最近像在搜找什么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
“怪就怪在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敢偷偷摸摸找寻。”
“哎哟,怕不是在找什么重要人物吧?”
闻亭丽越听越慌,陆世澄虽然机警,究竟重伤未愈,周嫂和小桃子手无寸铁,路易斯大夫身上不知是否有枪。一旦白龙帮找上门来,他们必然凶多吉少。
出去一看,走廊上那两个人早走远了,闻亭丽急忙叫车往家赶。快到寓所时觉得周围不太对劲,马路边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沿路还停着十来辆车。
闻亭丽悄悄攥紧了包内的那把枪,令黄包车车夫绕到另一头去,路边有家电话局,她立即下车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是路易斯接的。
闻亭丽屏住呼吸问:“大夫,家里还好吗?”
“闻小姐?”路易斯很快反应过来,“噢不必担心,家里一切都好。”
说话时,隐约听到小桃子在那头笑,那种轻松的氛围不像是硬装出来的,闻亭丽松了口气。
匆匆赶回家,一进屋,刚巧路易斯从里出来。“闻小姐今天在外头都听到什么风声了?”
闻亭丽急声说:“我听说陆三爷和白龙帮的正到处搜找陆先生,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形迹可疑的人。”
路易斯笑道:“放心,那些全是陆先生的人,上午邝先生带人过来了,现在方圆数里都是陆家的人马,陆三爷和白龙帮绝没有胆量再露面。南洋那边,陆老先生也得到消息了,据说这两日就会抵达上海。”
闻亭丽悬着的心落了地,忽又想起那晚陆三爷对陆世澄说的那些话,陆老先生急着回国,未必是出于对长孙的关心,她瞬间对陆世澄充满了同情,朝屋里看了眼:“陆先生睡了吗?“
“半个钟头前才睡着。”路易斯擦擦头上的汗,“邝先生看陆先生行动不便,着人去买轮椅了,闻小姐先进屋照看一会,我去打两个电话。”
小桃子从另一侧抱着一个大盒子跑出来了,抬头望见闻亭丽,一阵风似地奔过来将盒子塞入姐姐的怀里。
闻亭丽一怔,那是一罐她最喜欢吃的曲奇,几年前乔宝心从家里带过一罐分给同学吃,她一吃就喜欢上了,焦香浓郁,入口即化,但因为价格太贵,自从家里出事后,她再也没舍得去洋行买过。
小桃子塞给她的是全新的一罐,盒盖上的封条还未撕。
“这是哪来的?”
小桃子不容分说拽着闻亭丽朝主卧跑。
一进去,闻亭丽吓一跳。
她的卧室里像山一样堆满了各类零食,有小桃子喜欢吃的朱古力、果脯、奶粉、营养膏、一些新出的外国高级零食,此外还有一堆新买来的小人书和识字课本。
而堆在最前面的,正是她一向最喜欢吃的曲奇,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少说也有五十盒。
小桃子像只小兔子在零食堆里蹦来蹦去。“这是姐姐的,这是小桃子的,这是……”
周嫂进来笑着解释:“陆先生让人买的。上午的时候,一位姓邝的先生带人来了,也不知道陆先生跟他说了什么,再回来时就买来了这一大堆东西,我一看,竟全是小姐和小桃子爱吃的,连我都有份。那位邝先生说话那叫一个和气,讲了一大堆好话,请我们务必收下。”
说话这当口,小桃子再次像箭一样飞蹿出去,闻亭丽和周嫂急忙追出门,小桃子却只是跑回自己屋拿出一个本子塞到姐姐手里。
打开书页,小桃子对着上面的字咿咿呀呀念道:“水、花、天、木……”
全是闻亭丽尚未教过的字。
“陆先生教的。”周嫂一脸钦佩,“一遍一遍地教,上午教了一页,中午我怕陆先生要歇息,硬拉着小桃子出来,谁知下午一个没看住,又叫小桃子跑了进去,陆先生就继续教,竟把整整三页的字都教会了。”
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你这个小淘气。”
小桃子仰着小脑袋等待姐姐夸自己,闻亭丽在妹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我们小桃子最聪明,但下次不要吵陆先生了,等姐姐回来再教你。”
周嫂说:“还没吃饭吧,桌上有饭菜,还是热的。”
闻亭丽应了,轻手轻脚走进里屋。
太阳快下山了,房内光线有些昏暗,陆世澄在床上睡得正沉。
她在床边坐下来观察他的睡态,想象不出陆世澄用什么法子教的小桃子,但她知道,那必然少不了一份非比寻常的耐心。
她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险些笑出声,低头瞥去,手里还捧着那罐曲奇,她支起下巴,很小声地问:“陆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肯定是小桃子告诉他的。这个小叛徒!
陆世澄这会儿自然无法回答她的这些问题。
他睡得很沉。
他似乎不喜欢板板正正睡在床中间,相反,他老是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仿佛这样睡更踏实和安全。
闻亭丽刚要将曲奇饼放到一边,不期然发现他枕头边的小本子是打开的,空白页上写着一行字。
【今天还顺利吗?】
闻亭丽心中一荡。
他大概是提前写好了这句话,本想等她回来给她看,结果没能等到她就睡着了。
她不禁哑然失笑。
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面对他的关心,尽管她明知他这会儿听不见也看不着,仍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写道:
【顺利,顺利得不得了。今天第一次进棚,大家都很帮助我,黄姐让我先在片场适应几天再开机。】
这时候,路易斯带着两名陆家的护卫过来了,每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口冲她无声点头,闻亭丽忙出去。
二人客客气气说:“闻小姐还没吃饭吧,下午澄少爷说闻小姐爱吃这家的饭菜,特意让我们去买来,闻小姐要不先用膳吧。”
他们打开食盒,将饭菜逐一摆在桌上,四菜一汤,一看就知道是广雅居买来的,那是她第一次请陆世澄吃饭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甜丝丝的,恳切地问路易斯和护卫:“你们都吃过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把周嫂和小桃子都拉过来一起吃,先喝一口扁尖腐衣汤,不只胃里暖乎乎的,身上的疲倦感也一扫而光。
闻亭丽心满意足把饭吃完,重新进屋去照料陆世澄,他仍保持着刚才的睡姿,连身都没翻过。
她估摸着他还要睡上好一阵,便轻手轻脚从书包里取出剧本挨床沿坐下,借着窗外的残阳默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