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到了慈心医院,黄远山不顾闻亭丽的拦阻买了一堆补品进去探望闻德生。
黄远山一走,闻德生立即警惕地问闻亭丽:“那人是做什么的?既不像学生,又不像老师的,脸上还戴着个怪里怪气的墨镜,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闻亭丽没提黄远山要找她拍电影的事,只说:“她是我们学校戏剧社的外聘教授,恰巧有事路过这里,听说您病了顺便过来探望探望,人家一片好心,何必把人想得这么坏。”
闻德生仍是一脸戒备:“现在外头社会风气很乱,眼下爹又病着,你年纪这样小,可千万别被社会上的坏人用花里胡哨的手段唬了去。”
闻亭丽自顾自坐下来摊开课本:“爹,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闻德生吃力地仰起头待要再叮咛几句,看清女儿的眼神,不由一呆,女儿的眼睛仍旧乌黑清澈,但不知何时起那里头还添了几分沉毅。
这种沉着,往往只在经历过风雨的大人们身上才会出现,女儿何时起竟也有了这种眼神……
他辛酸地想了一阵,稀里糊涂再一次陷入昏睡。
周嫂带着小桃子从公共盥洗室里洗完手脚回来,闻亭丽从书包里取出燕珍珍给她的那块朱古力给小桃子:“我们小桃子这些日子特别懂事,姐姐早就想奖励你了,这是姐姐同学的父亲从比利时国买回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耐心帮妹妹剥开朱古力外头的锡纸,又跟周嫂商量周末搬家的事。
乔太太租的那套房子十分破敝,是一幢暗灰色的老宅,墙面和洋铁水管上满是霉苔,住户多且杂,乔太太给闻家租的是底下一层,别的楼层挤了好几户人家。
唯一的好处是房子距离务实中学很近,走路上学只需七八分钟,想是乔太太为了便于监视闻亭丽故意如此。
搬家这天,周嫂抱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坐到床沿上。
“大小姐,这房子会不会太……”
这种地方别说开洋服店,连日常生活都显得太拥挤。
“租金够便宜。”闻亭丽打开衣柜门往里面放衣裳,“再说我们家现在也开不了洋服店了,用不着住那样大的房子。周嫂,你带小桃子住这间大的。我住旁边这间,对面那间等我爹出院了给他住。你瞧,这地方买菜多方便。”
周嫂被闻亭丽的乐观精神所感染,也跟着乐陶陶收拾起屋子来。
原本她还忧愁搬家之后闻家会不会继续雇她,没想到昨晚闻亭丽把这个月的工钱提前支付给她了,还对她说:“周嫂,你只管安心带好小桃子,往后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的吃用。”
周嫂捧着那几枚银元,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早年也嫁过人,可惜丈夫身体不好,成亲后两口子一无所出,头些年丈夫死了,婆家硬说她不祥,狠心将她撵出了家,她跟着同乡坐火车来上海谋事,先找到一家日本纱厂,日本工头惯会苛待工人,每天被逼着做十几个钟头的事不说,伙食也极差。
有一次她因为得了肺炎,想向厂子里的工委会支钱看病,岂料那帮日本人怀疑她得的是肺痨将她赶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雨,她发烧咳嗽,晕死在路上,碰巧闻亭丽的母亲从布料市场回来,看到她一个妇人孤苦地倒在雨中,忙将她送到医院,还日日给她送饭,等到病好了,周嫂便死心塌地留下来帮闻家做事了。
闻太太待她极好,不但管吃管住,每月还给她一笔数目合理的工钱。
可惜好人不长命,前年闻太太生完小桃子没多久就死了,现在闻先生又……
好在经她观察,大小姐竟比家里的大人还有主意,她膝下无儿无女,早对闻亭丽和小桃子产生了一份近似于慈母的牵挂,昨日闻亭丽给她发工钱时,她二话不说塞回去:“有大小姐这话,周嫂就放心了,你雇周嫂一天,周嫂就帮你照顾这个家一天。先生还病着,眼下处处都需用钱,工钱你不用急着发,等手头宽裕了再说。”
闻亭丽却坚持要把工钱给周嫂:“您只管安心收下,再困难,您的工钱还是发得起的。”
搬完家已是傍晚时分,为了向平安里的邻居们表达谢意,闻亭丽在衖堂附近的小饭馆请大伙吃了一顿饭,席散后,便牵着小桃子的手跟爷叔阿姨们一一告别。
说了一晌话,姐妹俩在邻居们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这条她们住了多年的老衖堂。
第二日中午,闻亭丽正跟燕珍珍等人在餐厅用餐,校工过来寻她。
“闻同学,有位黄小姐在外头找你。”
出来一看,除了黄远山,一同来的还有孟麒光。他们俩一个倚在车旁,一个低头坐在车里看着什么。
走近看,原来孟麒光在翻看一本阔书,他的脸上并没有往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相反,他的表情有点古怪。
黄远山望见闻亭丽出来,得意洋洋扬了扬手中的一堆公函。
“瞧,其他学校一听说有务实中学牵头,也都陆续跟着签字了。”
闻亭丽喜上心头,接过公函细看。
又含蓄地冲孟麒光点了点头:“孟先生。”
黄远山一脸得色:“接下来就看闻小姐自己的了。明日电影协会就和敝公司联名发表声明,过不了几天,学校就会通知你们话剧社的成员参赛,为了扩大影响,届时我还会请几家报社大肆宣传,不愁不能激发沪上广大青少年对电影的兴趣。我事先声明,比赛会绝对的公平公正,假如有人比闻小姐表现更出色,我可不会看你我相识的份上多给你分数。”
“我生怕黄姐关照我呢!我可是要凭自己实力胜出的,不够公平我才不要参加。”
黄远山大笑着敲了敲车窗:“麒光,你听听,你听听,我就说闻小姐这人有意思吧。难怪杏初他——”
她话声一刹。
孟麒光没吭声,低头擦亮一根洋火欲要点烟,余光瞥了眼一旁的黄远山和闻亭丽,又把烟扔回烟盒。
黄远山尴尬地搓了搓手,随手抄起孟麒光膝盖上的那本阔书。
“《南国佳人》的剧本我带来了,趁着这两月还没开拍,闻小姐你自己先看看,我呢,还得去张罗话剧比赛的场地,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
孟麒光望着闻亭丽手中的剧本,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闻亭丽回身进了校门,路上想起孟麒光那奇怪的表情,忍不住翻开剧本。
剧本题目是《南国佳人》。
不看不打紧,一看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主角的确像黄远山所说的那样是个女中学生,但女主角没多久因为种种变故被迫做了妓女。
一惊之下,闻亭丽“啪”地一声合上剧本,她有点不能接受,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学生。
黄远山的电影那样卖座,真要是出演了这样的角色,日后无论她走到何处,人们都会把她和妓女联想到一块儿的,经历过母亲那件事,她已经相当清楚当今社会在看待这类苦人时有多么刻薄。
不不不,她不能冒这个险。她还要上大学,她还要考医科,她以后还要像邓毅院长那样做一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呢。
要不是上课铃响了,闻亭丽几乎立刻要冲出去找黄远山。
然而,回到课室冷静地一想,她才意识到拒演是行不通的了。
黄远山之所以张罗这场话剧比赛,一半是采纳了她那天的提议,一半是为了让她答应演出他的电影。
为这事,黄远山动用了全部社会人脉,如今比赛已经张罗起来了,她却突然拒绝参演她的本子,到时候黄远山会是什么反应,她简直无法想象。
因此,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个角色她都演定了。傍晚下了课,闻亭丽往慈心医院赶,刚到医院门口,不提防看见邓院长,她似是刚从车上下来,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面前站着一位时髦的贵太太,正是乔太太。
乔太太拉着邓院长的手,语气亲昵:“您是乔家的老朋友,犬子结婚,自该亲自给您送请帖。”
望见闻亭丽过来,乔太太笑容一滞,冷冷扫了眼闻亭丽身上的务实校服,重新对邓院长绽放笑容。
“就在大华酒店,婚礼是西式的,请了美国使馆大使和上海商埠会长做证婚人,暂定两百桌。考虑到宾客们的口味各有不同,莉芸定了中法美三套菜单,杏初也没闲着,这些日子帮莉芸选婚纱、挑婚戒、定婚鞋,忙得团团转,就连婚礼上的捧花都特意选的莉芸最喜欢的百合……这孩子,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莉芸,也对,光是莉芸骨子里的那份教养,就绝不是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能比的。”
闻亭丽心中一嗤,佯装跟邓院长不熟,目不斜视从她们身边走过。
一到病房才知道,邓院长白天又给父亲调换了用药方案,傍晚父亲在护工和周嫂的照顾下喝了点粥,精神头大见好转。
周嫂对闻亭丽说:“这位邓院长可真是细心,早上过来查房的时候亲自检查每一处伤口,哪一块敷料换得不及时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先生某些指标有变化,她比那位管床的汤普生大夫还记得牢。”
护工在旁搭腔:“邓院长一贯如此的。先前我们一个同乡被机器轧断了脚趾头,送到到慈心医院的时候伤口都烂了,那个味道哟,冲得满病房都是,管床的大夫检查时没忍住呕了好几次,末了还是邓院长亲自给上的药。”
闻亭丽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察看父亲的面色,吃完饭便催周嫂带小桃子回家睡觉,自己则留下来看书。
捱到九点钟,出去买了宵夜去找邓院长,夜晚的医院比白日安静许多,她寻到四楼那间办公室门前刚要敲门,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看样子,邓院长处有别的客人,她正准备转身离去,门却从里面开了。
“谁?”一位身穿粗布旗袍的中年女人立在门内谨慎地往外看。
闻亭丽微讶止步:“我是病人家属,来找邓院长询问我父亲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