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学的是七弦瑶琴,就是本来舜帝定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又给增了一弦的那个琴。历史悠久,源远流长。
其最重要的特色就是,音色低沉,但音域极广。
什么叫音域呢?一般来说形容的就是这个乐器从最高音到最低音之间的距离范围。好比女高音、女中音、女低音,这种形式上的音区,就是音域的一部分。
说得再简单点就是,古琴这个东西吧,上限是不封顶的,下限也不封。别人可以弹得有多好听,寒江雪就可以在一腔愤怒之下弹得有多拉胯,而且是穿透力极强、声音大到超乎想象的那种拉胯。甚至隐隐都可以和素有乐器流氓之称的唢呐相媲美。
这也是寒武侯第一次知道,琴弦还能发出这么激昂可怕的声音,完全抛去了传统的磁性之美,只有一种它想送你走的威武雄壮。
就本以为眼前站的是一位气质古典的美人,结果美人一开嗓,声音浑厚又洪亮,处处透着那么一股子力量。
寒起深吸一口气,在做足了心理准备后,这才翻墙去了隔壁。
然后,寒起就精准在王家的小校场上,把两耳塞着绢布的妻弟就揪了出来。
王将军当时正在舞一根竹制的七星竿,是奇门八卦中比较特殊的一类武器,竿分七节,每节七寸,竿内会在注入七钱水银后再封口,灵巧与刚硬并重。不管七星竿打向哪头,水银都会迅速流去汇集,造成数倍以上的打击重量。每在黄土地上敲击一下,都会出现一个受力均匀的小坑,打在人身上可想而知。
寒武侯皮糙肉厚,轻松上前,在制服了妻弟的同时,反手还夺过了对方的七星竿。在把对方的绢布扯下后问道:“你就不准备对此发表点什么感想?”
王山君一脸茫然:“啊?啥?”要对什么发表感想?我不是一直都打不过你吗?
“我是说这些声音。”寒起用竿指了指花园那边。真不能再听下去了,不然晚上容易做噩梦,梦到儿子和外甥一人一头拉着长锯锯木头,而他就是那根即将被开膛破肚的倒霉木头。
“哦哦,”王山君恍然,然后就开始疯狂的胡说八道,“我觉得小雪弹的挺好听的啊,高音甜,低音稳,中音一听就透着那么一股子灵性。有一种,有一种,边关将士在黄沙漫天中浴血厮杀的悲怆。你听,这个声音,它像不像咱们当年遇到的那头猛犸?它的愤怒,它在咆哮,它……”
王将军这一看平日里就没少做乐评功课,至少是背会了不少词,为了能和妻子有共同语言,他也是蛮拼的。
寒武侯一头黑线,打断了对方的鬼扯:“反正明天你就能回军营了,所以无所畏惧了,是吧?”
“嘿嘿。”王舅舅挠挠头,笑得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死道友不死贫道嘛,他永远不会去说家里孩子做得差。因为但凡他敢打击孩子的学习积极性,他娘子就敢不让他进门。为了爱情,对吧,他有什么违心的话不能说呢?
而且,讲道理,他们家小雪这个琴音,确实是有一种愤怒之情的啊,他也没说错。
寒起为了自己的寿命着想,恳切希望妻弟能去和弟媳谈谈:“在这个世界上,江江能够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但绝对不包括弹古筝,你懂?”
“是古琴。”王山君纠正,宛如一个杠精。
“都一样。总之,我老寒家就没这个艺术天赋,不管是写作还是音乐,我认了。”老大不会写话本,老二不会做饭,寒武侯并不觉得老三就一定要会弹琴。人无完人嘛,只不过别人堵了一扇窗,他儿子堵得有点多。但人生那么长,慢慢来呗,总能试出来最适合的那个。
王山君耍赖皮:“那你自己去和晚娘说啊。”
舅妈王向氏,闺名一个晚字,取自“向晚登临处”,一如“占尽风情向小园”,向家人的名字几乎都是从诗里择取而来,是向阁老不知道背了多少古诗词的个人成果。
“胡闹!我、我怎么能主动单独去和弟妹说话呢?”
如非必要,或者是和自己手下的女兵,寒武侯平日里是很少会和女性单独说话或者独处的,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守这个男德。从他知道世人要求女子必须守女德,而他又无力反抗这种世俗礼教开始。
他不想自己的妻子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就折中在心里有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娘子守女德一天,他就守男德一天。
“我可以站在一边,小雪和小关也都是大活人。”王将军反倒是不太介意什么男女大防,在他看来,那些介意的自己娘子接触外男的人,才是非常没有自信的一种表现。他王山君缺什么,都不会缺自信。
总而言之一句话,虽然向晚和善又温柔,但寒起和王山君都怂怂的,谁也不敢正面去和她讨论有关孩子的教育问题。
两个连私塾都没读完的学渣,在学霸面前莫名地就有些气短。
最终,救了这一对狮虎之耻的,是太后的一封懿旨。
潜渊节将近,每年当龙子龙女从圣山下来时,宫中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献礼,三品以上朝臣才能列席,只有一品的大员可以带有命妇品级的女眷一同入宫。总之就是一场逼格满满的宫宴,像寒江雪、向小园这类衙内,此前都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但是今年寒江雪有“福”了,他一个十八线,竟然拿到了太后的总编特邀,也可以去走一趟皇城红毯了。
咳,这是寒江雪的个人理解。
真实情况是,太后在懿旨里表示,寒夫人和寒老夫人都不在京,未免武侯在宴会上形单影只,便特许了寒江雪这个儿子随行赴宴。
如果是社交怪向小园得到这个特许,怕不是真的会很感谢太后她老人家仁慈。他就喜欢出席这种可以结交人脉、提高逼格的宴会。
但寒江雪不一样啊,他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非常不喜欢出门动弹的死宅性格。倒也不能说他这个人社恐,因为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和谁都能聊,但问题是他并不是很想聊。拥有这个能力和喜欢使用这个能力是两码事。
偏偏太后这确实是一番好意,传旨太监里外里的意思也是,之前淮王遇到了寒江雪,便在太后耳边提了一嘴,太后这才下了旨:“寒虚衔,还不赶紧领旨谢恩?”
其实就还是太后在给儿子刷好感。
钱太后这个人,对别人可以蛇蝎心肠、手段阴狠,但对自己的亲儿子却真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什么事都会想着他。可大概就是她太护着儿子了,反而没能让淮王得到成长的机会,他至今还像个无理取闹的三岁稚童,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这样以只满足自己的欲望为驱动力的自私性格,哪怕表现在小孩子身上,都不一定会招人喜欢,更不用说是一个成年人了。
淮王是典型的,成也亲娘,败也亲娘。
寒江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面上还要做出一副欢天喜地去接旨的模样。他虽不打算和太后走得太近,但也不会傻到落人话柄。
等传旨的太监一走,寒王两家就顺势坐下,商量起了这次潜渊节的礼物问题。
过去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寒夫人和王舅母两个人商量好了,再统一送些差不离的东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今年寒夫人不在,王夫人就替两家一并操了这份心,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练习这些人情往来,很是熟练:“姐姐已经来信和我说过了,我是这么想的……”
王舅母的话,在全场另外几个人听来,基本约等于巴拉巴拉,需要巴拉巴拉,一共花费纹银巴拉巴拉。
不管是寒起还是王山君,都不敢提任何意见的,向晚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管钱,她最大。
只有寒江雪这个倔强青铜,稍稍表达了那么一点点的不理解:“不是,我们为什么要给龙子龙女送礼物啊?还要给其他没有参与的皇子公主一起送?凭什么?他们都那么有钱了,又不缺这个!”寒江雪甚至想说,不应该是他们给我这种臣子赏赐吗?
老板和员工要钱,还有没有天理了?黑心资本家看了都要流泪。
全家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了,寒江雪是真的失忆了。
舅母心疼的摸了摸外甥的脑袋:“因为潜渊节送礼是个习俗啊,长辈送晚辈寓意望孩子健康,朋友送朋友则代表了希望友谊绵长,有情人送有情人……咳,这个你们暂时不用了解。”
在向晚看来,寒江雪和王岁关一样,都是还不需要开窍的小朋友。
虽然在寒江雪看来潜渊节没什么,但在大启人看来,这可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有点类似于生辰寿诞,那肯定是要送礼物的呀。臣子送龙子、龙女也是一样的,这是在祝福他们又抗过了一次大自然的考验,变得更加厉害了。
寒江雪再无意见,却突然计上心头,装作非要弹琴的样子道:“既然是表示心意,那我是不是可以弹琴祝贺?礼轻情意重嘛,龙子龙女又什么都不缺。”
王舅母听到这个可怕的建议,立刻摇头。她虽然一直觉得该对孩子进行鼓励教育,但就寒江雪如今的水平,就不是去祝贺,而是结仇了呀。但她也不能说得太直白,只能尽量委婉:“不如再学一学,等个几年好拿出来惊艳世人。”
“不行!”寒江雪斩钉截铁的道,“我还打算等我的甜饮铺开业时,去弹琴助兴呢。”
王舅妈:“……”分分钟从一个劝学派,转成了劝退派。也不一定非要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对吧?至少古琴就暂时先不要学了。
寒江雪本还想挺着瘦弱的胸脯,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论述坚持学习的重要性。
但舅舅王山君却在暗中拉住了他的袖角,用眼神劝他适可而止,小心你舅母当真。
寒江雪立刻放弃,再不敢得寸进尺。
当晚,听闻了这个喜讯、但打死不会承认的闻嘲风,欢天喜地地让王府下人给寒江雪送来了一车或流行或不再流行的游戏,从传统的围棋、升官图,到新兴的纸牌、飞行棋,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五花八门,总之就是非常容易引人堕落的各色诱惑。
寒江雪感动极了,给龙族送了这么多年礼,如今总算见到回头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