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下那件黑色的风衣,换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准备出门的时候问小孩:“想吃什么?”
“你要做饭吗?”
“嗯。”
“你还会做饭?”
“会。”
小孩觉得不放心,从沙发上跳下来打算跟他一起去,银发男人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很久。
过了几秒,银发男人语调缓慢地说:“西泽尔。”
银发小孩已经快速穿好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说:“我跟你一起去。我想吃亚洲菜。”
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出门了。
西泽尔想,那个人总是不擅长拒绝的。不去干涉别人的选择,不去拒绝别人的死亡,但却总是给其他人以选择。每次他只需要跟着,那个人就不会管他。
那是个很特别的人。
西泽尔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照顾他的保姆说,他能活下来是因为先生的仁慈,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先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保护你、也是唯一能伤害你的人。
但他对所谓的先生没什么印象,记忆里只有很久以前一团模糊的银色。妈妈说他三岁的时候先生也来过,但那个时候他在睡觉,先生也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走了。
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问妈妈,妈妈说先生是个很可怕的人,多的就不敢再说。他无法理解妈妈对先生的恐惧,问花店的两个姐姐,姐姐们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先生是很好、很温柔也很有趣的人,他也很喜欢你,所以你不用担心。
于是,一个冷血无情、喜欢小女孩讨厌中年妇女的有钱白发老头的形象出现在了幼年西泽尔的脑海里。
等到四岁,他第一次正式见到那位先生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想的完全错了。那是个银发的哥哥,头发很长,神情冷淡,看他的时候表情似乎很不耐烦,但小孩子是很敏锐的,西泽尔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先生”其实是不讨厌他的。
银发的哥哥问他,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一刻妈妈很害怕。
西泽尔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害怕,但他意识到莉拉姐姐和莉塔姐姐也紧张了起来。于是他知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的回答或许也能决定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可当时他想不出来应该这么回答,就看着那位银发的哥哥的长发,经过慎重的、特别认真的思考后,他问:“我能成为你这样的人吗?”
他听到妈妈在小声抽气,两个姐姐也齐齐露出敬佩的神情。西泽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银发的先生伸出手,按在了他头上,说:不能。
银发的哥哥没有生气,说完又说了一句,那不是什么好事,别想了。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银发的哥哥不常来,只是每隔一两年来一次。倒是有几个好像跟银发的哥哥认识的人来找他,送他去上学,他们告诉他,银发的哥哥是他的父亲。
“父亲?”
“……不要以一般父母的标准去期待他就好了,黑泽哥他、他比较忙,没什么时间来看你。”黑发的哥哥是这么说的。
话里有话,没有说完。但西泽尔能感受到这个哥哥的好意。是什么人呢?
一个哥哥是侦探,一个哥哥是警察,还有个黑发的、留着长发的哥哥说他是一位音乐家,自称“手风琴诗人”,但他们看西泽尔的时候,总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这让西泽尔觉得不舒服。当然,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跟那个哥哥是一样的银发,从颜色到质地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眼睛的颜色。
他笑着跟哥哥姐姐们说话,就像个普通的乖小孩,可他始终记得妈妈跟他说的话:不要接近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相信先生。没有人能给你活下来的权力,除了先生,而你能活着,是因为你对先生有价值。
再后来妈妈死了。
她是自杀的,看到西泽尔已经长大、能够上学,能出现在阳光下,她很高兴,为西泽尔准备了她能准备的一切,然后在一个明亮的午后自杀了。
妈妈没留下任何遗言,西泽尔也不知道她的真正名字,银发的哥哥也不知道。花店的姐姐把妈妈埋葬,莉拉姐姐问他伤心吗,西泽尔说很伤心。
其实他不。
他看到花草枯萎的时候不会伤心,因为生命的消逝不过是必然;妈妈跟他说过我们的命都是偷来的,迟早有一天会还回去。他想,妈妈担惊受怕了半辈子,或许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她死的时候是微笑的、安逸的,前所未有的……自由的。
因为妈妈看他的时候,也是害怕的,就好像怕他某天忽然变成什么怪物一样。西泽尔一直知道。
那位银发的哥哥来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得知妈妈的死讯后,他也只是冷淡地说了句“是吗”,就没有了然后。先生说,既然如此,就跟我去挪威吧。
于是他收拾好行李,从一个生活了多年却依旧陌生的地方,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会转学,遇到新的朋友,但以前认识他的人也知道他在哪里。
“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离开巴黎前,再次问了姐姐们这个问题。这年他七岁,他觉得自己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莉拉姐姐说,先生是个有很多过去的人,没人知道先生的一切,他神秘又强大,有着遍布世界的朋友和数之不尽的财富,只要先生喜欢,你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莉塔姐姐说,先生是个总是在面临麻烦的人,他不喜欢回头看过去,也不喜欢有人打扰他的生活,可危险和麻烦总是追随着他,所以先生每次来的时候心情多半不好,不过先生对自己人一直是很好的。
到挪威的那天,先生把他丢在了新家,新家也有人照顾他,像妈妈一样,看他的时候也很温柔。先生跟新的保姆交代了几句,就往常一样,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要离开。
后来,每当他想起那个下午,他都会意识到,是某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天他追上先生,问:“我能跟你走吗?”
先生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想成为先生一样的人。
先生好像有点不耐烦,对于已经说过的、拒绝的事被重新提起这点。但先生对他还算有耐心,问他到底想要的是哪个“一样”。
——小鬼,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西泽尔说,死亡。
他看到银发的哥哥对他笑了,却没有回答,转身就要走,他追上去,银发的哥哥又顿住脚步,说:别跟着我,这不是你应该走的路,西泽尔。
那是先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问:我不能跟着你吗?
先生说:我不建议。
西泽尔听懂了,他追上去,说:那我要跟着你。
银发的哥哥好像不怎么高兴,但没有再拒绝他,而是说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就不要后悔。
西泽尔说是我自己要来的,等后悔的时候,我会自己走。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没有回答他,直到他们穿过城市的街道,上了车,离开他一直住着的巴黎,抵达下一座城市休息的时候,先生才跟他说了一个单词:Juniper。
那是先生,他的父亲,他的老师,他的引路人的名字。
但西泽尔决定直接叫他Juniper。不为什么,因为Juniper没有反对。
“西泽尔。”
银发的男人忽然开口,打断了西泽尔的回忆。
他们两个正在住宅附近的市场,银发的男人还在想今晚吃什么的事,亚洲菜是个非常丰富的体系,西泽尔看银发男人的动作就知道对方其实是会做饭的,看来今晚是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了。
他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有他两倍高的银发男人,问:“怎么了,Gin?”
银发男人说:“你自己吃晚饭吧,他们的人回来了。时间还不晚,我现在去一趟。”
西泽尔听完,想,到手的晚饭要飞了。
他知道银发男人跟他说这些只是通知,这个人决定的事谁都无法改变,但在银发男人要走地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袖,说:“我跟你一起去。”
“没那个必要。”
“我知道你在跟谁见面,我从挪威找到这里就是为了你,我要跟你一起去。”银发的小孩盯着他,眼睛里写满坚定。
银发男人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声,说:“你不像他。”
“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西泽尔说。
于是银发男人带着他,穿梭在夏季的夜色里。
他们还是把食材买回家,银发男人答应他回家再做;西泽尔出门的时候被扣上了一顶帽子,他抓着帽子的边缘,把自己的脑袋从帽子里抠出来,问:“那些人真的不知道你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