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50。
新·东京塔下, 山茶假日酒店。
静夜绵绵。
橡木擦过地毯发出沙沙的声响,酒店顶层唯一一间卧室的门被推开,走出来的银发少年随便套了件灰白睡衣, 幽灵一样踩在地毯上。黑暗里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仿佛映不出任何光, 也看不出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绪。
这个夜晚显得有些冷了,但也有微弱的光将城市的上空点燃。他揣着手, 往北方的天空看去, 那里明明是浑黑一片,记忆里盛大的满月却重叠在他眼前,转眼间阴影掠过天空将满月遮蔽,整个世界在密集嘈杂的雨声里回归了寂静。
只剩下一片遥远的火光。
就在远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却又鲜明跳动的火光。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太久太久, 看着那点火光被黑暗笼罩, 又执拗地脱出樊笼, 看着一小块天空被烧成红黑的颜色, 看着火焰渐渐熄灭,直到有个很轻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黑泽先生?”
穿黑衣的女人就站在他身后, 小心翼翼地问。她说完,那个银发的少年就转过头来, 明明是完全一致的脸和墨绿色的眼睛, 给人的感觉却陌生——完完全全的陌生, 甚至有别于人类本身。
不过这种异样感只持续了短短一个瞬间, 银发少年就慢悠悠地问:“那是?”
穿黑衣的女人顺着他原本看的方向望向天边,低声说那是先生的一处产业, 只是按照计划被炸毁了而已。
银发少年的脸上有些许的不满:“吵到我睡觉了。”
穿黑衣的女人立刻道歉:“十分抱歉。”
倚在旁边墙上的男人冷漠地看着这个场面, 没说话,也一动不动, 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从黑泽阵走出门开始,他就在盯着黑泽阵看,目光不说是明显,也能直白地解释为针对。但这个人到现在都什么都没做。
黑泽阵也没有理他,只从那个男人身上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只睡了很短的时间,还没等从浅眠进入深眠,梦境的阴影将冰海的冰面撕裂,就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虽然那场爆炸发生的位置距离这里很远,声音已经接近于无,但他向来对枪声和爆炸声要更敏感一点,再加上……
他确实在等什么,等一场烟花,等一个信号。
所以在睡醒、看到火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比这两个人要清楚得多。
死了啊。
Leon。
他跟双胞胎里剩下的那个就见了几分钟,也可能连几分钟都没有,只是去波洛咖啡厅买咖啡的时候简单说完了任务和目前的情况,就默契地结束了无需叙旧的对话。
那天Leon给他端来咖啡,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之后我还能活十四年,本来就是一种奇迹啦。
也许吧。
虽然用的是Edel的名字,但身体是Leon的,意识也是Leon的,只不过……就算她没有直说,黑泽阵也很清楚,她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两个人。
具体是什么样的存在形式,两个意识分别占多少,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黑泽阵都没问。
毕竟Leon看起来挺开心的,就像以前跟他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一样,既然没遇到麻烦回来找他哭诉,那就没有深入去管的必要。看起来结果也就是少活几年,而且她能活十多年,多半是因为双胞胎的记忆和人格本就十分相似,这才能突破寿命的极限,至于实验是哪来的,黑泽阵也有数。
关于实验的事、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怎么得到的消息……他同样没问。
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没有必要互相干扰。
不过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他不怎么管别人的事,知道是一回事,插手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就像很多年前,整个城堡里只有他知道Edel和Leon会在检查的时候换身份,每次得意地把维兰德忽悠过去,再找他来炫耀,而他只会淡淡地说“以后换不回来就麻烦了”。
结果Edel真的死了,A.U.R.O把存活的Leon确认为Edel,不就是因为这种事吗?
不过现在没什么区别了,都死了。
黑泽阵不再去看远处的火光,表现出了兴致缺缺的态度,干脆转过身去问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他人呢?
“先生还没回来,您要联络他的话——”
“让他来见我。”
黑泽阵打断了女人的话。
他没必要继续拖时间了。既然Leon给他看的是“烟花”,那就证明乌丸还没有找到能解决“复活”技术缺陷的方式,即使现在还喘气儿,也最多能再活两三年。
这本就是没有完成的技术,或者说根本无法完成的技术,乌丸没有其它办法才只能采取的唯一“复活”方式,至于过完这有限的两三年后应该怎么办……呵,那种事黑泽阵比他还要清楚。不断换身体来抵达永恒的生命?如果这么做真的有用,那位先生为什么不早点换,偏偏要等到本体都要死透了才动手?那副快要腐烂到发臭的身体他就那么喜欢?
所有的答案从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摆在眼前了,只是乌丸错估了黑泽阵本人,以及他能得到的情报而已。
“我会尽快通知先生。您打算继续休息吗?”
穿黑衣的女人低着头,依旧是那样恭顺的态度,黑泽阵看了都要皱眉。
烦。
乌丸到底把人当什么了。
他说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睡个觉而已,一晚上被吵醒几次,烦了。让那个老东西来找我,还是说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穿黑衣的女人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说会尽快通知先生,就没了下文。
黑泽阵转身就要回去,就在这个时候,靠在墙边的男人终于说话了:“要安眠药吗?我去找医生拿。”
他睡不好的事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吗?
黑泽阵盯着那个男人看,对方也不等他同意就往外走,过了一会儿把几片药和水带过来,甚至说了一句医生不敢给太多,怕你死了。
看到黑泽阵没动,那个男人才又抬眼,补了一句:“一般的药对你没效果。”
确实如此。
一般的安眠药对他来说已经跟去年那个《咒〇回战》联动的手指饼干一样,除了难吃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了,现在就算苏格兰再给他灌下了安眠药的水,他照样会在周围有任何动静的时候醒来。
他的身体在飞快地适应让他产生异常的各种物质,当然也包括这些药物。时刻保持战斗的警醒是必要的能力,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陷入深眠——这跟生物特性无关,纯粹是他自己的看法,就算他再想睡,也会遵循这个本能。
黑泽阵又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就在这两个人面前把药吃了下去。之前他吞下药片的时候还能尝到一点味道,现在什么都尝不到了。
他要回去继续睡不知道能不能睡着的觉,那个黑衣的女人忽然说:“请您等一下。”
她走到黑泽阵身边,动作很轻地翻开了黑泽阵的袖口,露出了里面的血迹。被强行撕开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根本看不出来是怎么造成的,但半小时前残留的血液依旧没干,伤口附近的血迹呈现出明艳鲜亮的红色,甚至顺着手腕往下淌了一道。
黑泽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低声说:“我去让医生来见您。”
她转身离开,这里就只剩下了黑泽阵和那个不怎么说话的男人。
他们隔着空气对视,最后那个男人对他说:“任性也该有个限度,想死就赶快。”
黑泽阵看了他半晌,才问:“我们认识?”
靠着墙的男人显然不是很想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单方面认识你。”
他们对话的效率实在太低,于是说两句话的功夫,那个黑衣的女人就带着医生回来了。
进来的还是之前那个医生,他忐忑不安地左脚先踏进门,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直到看到黑泽阵的手臂,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死得透透的。
哈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才过去多久啊,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的身体就变成这样了啊!
面对那双像是要灭口的墨绿色眼睛,医生小心地、声音都在发抖地问:“您介意抽个血检查吗?一点、只要一点点就行。”
刚才回到楼下的时候,医生特地向“知情人”打听了这位“病人”的事迹,对他到底有多不喜欢被抽血产生了无比清晰的认知。据相关人士透露,这位曾经因为某些事故被先生强制换过两次全身的血,结果是造成了严重的PTSD——不要误会,不是这位自己的PTSD,他不爽的方式就是让别人产生PTSD,据说当时给他抽过血的人都死了,一个不留,连渣都不剩。
虽然刚刚听来的这些二手消息都有严重夸大的嫌疑,但从医生说出“抽血”这个词儿就飘过来的冰冷眼神看,这、这这这起码有1000%是真的啊!
医生赶紧低下头,说您不愿意就算了,但您身体的问题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很多,希望您能考虑一下……起码注射稳定剂。
——哈哈,这位也非常不喜欢被注射什么东西,听说还是先生造的孽啊!先生,你看看,这怎么治,我不是没有办法,是根本没有办法让他配合啊!还是说您指望我能打过他?啊?
不过跟医生想的不一样,黑泽阵听到他的话,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别的反应,只说了一句:“让他回来见我,再考虑这些。”
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吧,他不想继续重复了。
医生就使劲儿看旁边站着的那两个人:所以先生呢,快点把先生叫回来啊,他要是出问题那我就没命了!你们俩为什么还是站着啊!难道你们真的背叛了吗?!
当然,背叛是不可能背叛的——穿黑衣服的女人和不怎么说话的男人接收到医生的眼神信号,先对视一眼,又说好的,我们这就去联络先生,随后就把医生请了出去。
之前那间卧室里还有血的味道,虽然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但黑泽阵不想回去睡,就干脆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要做的事很简单,先把那个年轻的老东西干掉,再……
然后就可以休息了。
特制的安眠药确实有点效果,起码能让他在浅眠的时候不被记忆占据大部分的画面,毕竟从回到日本开始,他的记忆重新开始变得不受控制,到昨天为止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什么时间的记忆,属于谁的场景,又是谁在对他说话。
他唯一能分清的就是记忆和现实,从始至终,他都很清楚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做什么。
银发少年侧躺在宽大的沙发上,即使躺着也腰背挺直,长发的末端垂落到了地毯上,在落地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里反射着微光。
穿黑衣服的女人和不怎么说话的男人走了出去,沉重的门被轻轻关闭,隔绝了一切从外面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