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东京。
微雨。
外交官打着伞走在午夜东京的街道上, 从细细密密的雨幕里看仿佛油画般的街景。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店铺招牌亮起五颜六色的光,脚下的水洼里倒映着漆黑的伞面,天空中云层翻涌, 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雨即将来临。
年轻人正从便利店出来, 看到外交官,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换上了笑容:“泰恩先生。”
他撑开伞, 走出便利店,进入蒙蒙的雨雾中。
外交官点点头,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年轻人指着街角仍旧在营业的一家拉面店说:“我很喜欢的店。一起吃个夜宵吧。”
他们走进这家老旧的拉面店, 打瞌睡的店主看到新来的两位客人, 年轻人笑着点了两份招牌拉面, 外交官则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往店内的陈设看去。
这是一家昭和时代就存在的老店, 到处充满了老旧的味道,挂在墙上的字画还是老店主年轻时候带回来的, 现在木框上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窗边贴着新的海报,桌上摆着怪盗基德玩偶, 一丛花放在临近的桌子上, 开得浅淡。
夜有点凉, 拉面店里也算不上有多暖和, 桌椅也有些潮湿。但新来的两位客人并不在意,年轻人坐下来, 用左手点了点笑得嚣张的怪盗基德玩偶, 说:“现在我们年轻人喜欢这个。”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动了外交官,他跟着玩偶的表情笑起来, 眼角的皱纹展开:“我见过他,很活泼的少年,像当年的你一样。”
“那可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对我来说……”年轻人说到这里,店主已经把拉面端了上来。
两个人暂时停止了对话,年轻人跟店主笑了笑,聊了几句最近的天气和生意,店主说日子越来越难过啦,这种老店很少有人光顾,要不是爷爷的朋友偶尔会来,他也不会继续在这里开店。不过最近爷爷的朋友也没来过,可能这家店确实要到尽头了。
店主走后,年轻人转过头,笑着对外交官说:“新的事物将取代老的事物,时间的洪流向前奔涌,这是永远不变的真理啊——教授。”
外交官泰恩·加罗先生,或者说“教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怡然自得地拿起筷子,品尝对欧洲人来说并不熟悉的拉面。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依旧在看他的年轻人说:“也对,像我这样的老人早就该死去,给新人让路了。”
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又摇摇头:“但总有人想逆转时间的洪流,拦在历史的面前。”
拉面店的灯光忽明忽灭,年轻人的侧脸在东京的深夜里被照亮,脸上是从容的神色,以及几分笑意。
他看向上方的灯,站起来熟练地将它重新扭了扭,等光源稳定后才重新坐下,对外交官——教授说:“您在说您自己。”
“也许。”
教授没有反驳,两个人就在雨夜的东京里吃一家老店的拉面。平心而论,拉面算不上好吃,不然这家店也不至于濒临倒闭,但年轻人优雅地进食,教授也没有表现出不满的神色。
直到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雨水打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教授才看向窗外,目光越过漆黑的雨夜,仿佛能看到海的对面。他说:“你知道那座岛上发生的事。”
“一部分。”年轻人纠正道,“我不管别人的家务事。”
教授将目光放回到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将筷子横放在碗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等到一系列动作都做完后,他才跟教授对视。
平静的眼睛被深夜染成漆黑,掩盖了原本的颜色。
他将十指交叉,手肘放在桌子上,在雨声和新闻播报的背景音里慢慢地说:“不像你,教授,让别人家的孩子去杀自己的哥哥,还骗她这是她父亲的遗愿。”
具体说到某个人、某件事,教授的表情这才有了一点松动。他的目光带了一点审视,但说话的语气依旧跟刚才也一样——平淡、自然,老年人的不疾不徐。
“那不是欺骗,当时他们确实是敌人。而且我也不觉得她能做到这点。”
“如果他真的死了?”
“那【A】要感谢我——至少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那个孩子死了,【A】会感谢我的。”教授慢悠悠地回答。
湿淋淋的雨里,有另外的客人造访了这家拉面店。
深夜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客人,打瞌睡的店主又匆匆开始做拉面,这样的插曲完全没影响到正在交谈的两个人。
教授注视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就坦然地看回来。
过了一会儿,教授给自己倒了一杯麦茶。
热气升腾,老茶壶跟木制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教授就隔着这道热气对年轻人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年轻人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了。
他定定地看着教授,半晌,说:“您知道得太多了。”
教授悠闲地端起那杯麦茶,仿佛刚才听到的话算不上威胁的暗示:“我已经老了,比起你们这些年轻人,老人知道的东西总是要多一些。”
他用的是叫做泰恩·加罗的身份,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不过皮囊证明不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套着较为年轻的外壳、内里是苍老灵魂的人还有很多。
只是他们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无法改变寿命一点点减少的事实,除非真正找到了“逆转时间”的钥匙。
他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年轻人坐在那里没动。
教授拿起放在一边的伞,正要离开拉面店的时候,年轻人忽然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比你想的还要早。”
“从哪里?”
“从【A】那里。”教授往外走去,“我跟他有一场交易,就在不久前……啊,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撑开伞,走出拉面店,就在这片湿淋淋的雨幕里消失,走入一片微雨霓虹的夜色中。
而那个年轻人依旧坐在原地,他慢慢地把那碗拉面吃完,站起来,买单,跟店主和另一位客人告别,才离开了拉面店。
他没打伞,将伞留在了那家店里;走出拉面店的一瞬间,有人为他撑起了伞。
年轻人吩咐道:“灭口。”
反正这种店他也不会来第二次。
熟悉的警笛声在东京的雨夜里拉响,等警察到的时候,就只看到了拉面店里的两具尸体。老旧的店里没有监控,警方从现场的痕迹判断,是店主和顾客起了争执,打斗中互相导致了对方的死亡。
而就在城市的另一端,教授从电车上下来,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欣赏这座城市的夜景。
“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六十年前,”他感叹说,“确实变化很大啊,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他对走在身边的人说:“长洲,你在这里待了有几年?”
小林,林长洲此时就走在落后教授半步的位置,本想说别的话,又先回答了教授的问题:“五年了。”
教授站在行道树下,往昏暗的天空看去,只看到被云层遮蔽下的几点零落星辰。
“你对我有很多不满。”
“……”
“你甚至不反驳,长洲,你们东方人讲究含蓄内敛,可当你们沉默的时候,往往就已经代表了答案。”
教授看向站在他身边的青年,青年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回望教授,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直到那个青年开口说话:
“我以为您已经死了。”
是的,死亡,并且制造了一场闹剧。
正是因为知道教授死了,他和菲莉娅才能去完成教授的遗愿,可现在这个人又重新出现在了他面前。
教授沉吟片刻,才回答他:“一个人的死亡有各种层面,在社会意义上的‘我’已经死亡,你现在看到的我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到处走走,放下一个多世纪的执念和妄想,最后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林长洲指出:“那您就不应该再用泰恩·加罗的身份出现,知道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属于您的人不止我一个。”
“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长洲,就连我这个死人都被叫出来了……”
教授本想语重心长地说些什么,说到一半又兀自笑起来,对林长洲说我忘了你已经长大了,不愿意再听我唠叨了。你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从不听别人的劝告,你自己就能纠正你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你的过错。
他看到雨夜里的青年动了动嘴唇,可教授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就忽然弯下腰,捂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气音。
雨伞掉落,血顺着他的手指和深夜的雨丝往下淌,血的味道在湿冷的雨里渐渐沉降。
“林教授?!”
林长洲慌忙去扶住他,却发现短短几秒的时间里教授已经站不起来,脸色变得苍白,老人低着头一边吐出颜色灰败的血,一边却又发出了笑声。
笑声里是一句像是感慨又像是松了口气的喟叹:“他还是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