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纳斯没有答应。
他送走了一向听话的学生, 在酒店的套房里来回踱步。
“我真该死啊”,他想,那位朋友死了, 维兰德也死了, 如果再逃避一场,离开伦敦, 那等他回来的时候, 是不是就会听说Silber也死了?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已经头皮发麻了!
他从幼年起就受到那家人的关照,早已欠下了还不清的恩情,即使中途有些误解和意外,他得到的帮助却都是实打实的。现在他的学生来找他, 他却再一次因为恐惧和不安选择了回避, 甚至有离开伦敦的打算。如果这次Silber死了——Silber怎么可能死呢?就算他儿子死了Silber都不可能死!
哦, 他还没有儿子, 也没结婚, 但这不重要,他的学生从小就身手很好, 随随便便就能放倒身高是他一倍半的成年人,除非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难题, 不然是不会死的;可话又说回来, 如果不是遇到麻烦, 他的学生也不会来找他吧?如果因为他没有帮忙, 他的学生铤而走险,死在……不不不, 他的学生是不会死的!
约纳斯躺在酒店套件的床上, 想休息一会儿再去参加下午的音乐会,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瞪着一双浅绿色的大眼看天花板,看着看着洁白的墙面变成了银色,而红色的烟雾报警器变成了鲜红的血点,并且在逐渐扩大……
最后变成了他学生染血的尸体。
约纳斯猛地坐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来不及穿外衣就跳下床,打开酒店套房的门往外跑。他得把自己的学生找回来,一次演出算什么?哪个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一辈子从头到尾都没搞砸过演出?
维兰德已经死了,他不能再对不起维兰德,不能再对不起他的朋友,哪怕赌上他在教育界的名声……
“……?”
他跑了两步,忽然倒回来,看到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银发男人、他的好学生就倚在套房门口的墙边,安静地站在那里,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往他的方向看来。
约纳斯:“你没走?”
银发男人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我知道老师不会丢下我。”
约纳斯:“……”
啊啊啊啊啊怎么会这样!他这不是完全被套进去了吗?!所以说Silber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真的拒绝,就等在门口等他出来是吧?
仿佛被戏耍的无名怒火从心头升起,约纳斯转身就往回走。很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就是他的学生拉住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他要狠狠地说NO,让他自以为是的学生体会到被拒绝的滋味,再答应……
等等,他的学生没跟上来。
约纳斯回头,看到那个银发男人还站在门口,就这么看着他。直到注意到约纳斯的视线,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就问:“怎么了,老师?”
准备好的剧本毫无用处,约纳斯几次想关门,最终愤愤地说:“你怎么不跟上?不是要跟我去音乐会吗?!”
哼。
约纳斯发誓,他在转身的时候,听到了很低的笑声——他可爱的学生呢?他那单纯又听话,勤奋还认真的学生呢?
这个明知道他脸皮薄还非要他先开口的恶劣男人是谁?到底是谁把他可爱的学生教成这样的,总不会是维兰德吧?不可能,维兰德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吧?
正在收拾东西的约纳斯,停止了思考。
黑泽阵看着他昔日老师走神,就帮老师整理了要带的东西。虽然住的是昂贵的顶层套房,但约纳斯自己没钱,是被邀请来的,要带的东西并不多——就跟1984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不知道他心理脆弱的钢琴老师到底是怎么度过这二十五年的。
不过有一点老师可能搞错了,那就是他和维兰德一直知道约纳斯住在哪里,也知道约纳斯在苦心钻研音乐,想写出超越外祖父的曲子,只是他们一直用不到这个人,就没联系而已。
嗯,说得好听一点,他和维兰德的身份毕竟有些特殊,跟他们过多接触只会带来麻烦,而且A.U.R.O某个下属的基金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以“朋友”的名义给约纳斯打钱,省得他饿死在追求音乐的道路上。所以如果约纳斯觉得他被维兰德包养了,不用怀疑,那就是事实。
他也知道老师不会拒绝他,因为这位老师是个好人——有良心的那种好人。
他甚至什么都不用说,约纳斯就会选择帮助他,就像当初隐瞒自己看到的一切,离开柏林那时候一样。
(老师:你好,我那次跑路完全是被你们吓的)
黑泽阵收拾好东西,拍拍他老师,把依旧在走神的老师吓得浑身一激灵。
“约纳斯老师,”他慢悠悠地说,“我们该走了,您打算直接去音乐会吗?”
“现在?”约纳斯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把眉毛拧成一团,“你想就这么上场吗?你,二十五年没碰过钢琴,现在要跟我去……”
他闭上眼睛,吸气,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事情都不可能变得更糟了,不就是教出个不会弹琴的学生吗?又不是他自己的音乐水平不行,就算他在教育界声名扫地变成笑柄,这对他在音乐界的地位也毫无威胁。
“我去跟格温先生——音乐会的主办人联系,告诉他我会带唯一的弟子一起演出;而你,你练一下这首曲子,起码上场的时候别弹错音。”
这首钢琴曲是他在沉寂的二十五年里刚写的,Silber自然没有练过,约纳斯本来想说能按对几个就行,实在不行我们换一首;可他又转念一想,他的学生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一晚上背完一本乐谱,他把期待稍微放高一点,也是可以的吧?
他把他的学生拉到酒店楼下的大厅里,大厅的角落里有一架钢琴,反正就算有人认识他也没人认识他的学生,约纳斯说你先弹一下试试,听完再决定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黑泽阵接过乐谱,认真地看了一遍。
这张钢琴谱应该是他老师的心血,光看谱面就不是废了武功二十五年重修的人能摸的曲子,怪不得他老师的脸上写着“实在不行我们换一张”。
但他老师一定很想在这场音乐会上演奏他自己写的乐谱——黑泽先生也不是那么不懂人心,这点东西还是看得出来的。于是他从二十多年前的回忆里找出当年学钢琴时候的片段,找到感觉,试着按了按琴键。
约纳斯屏住呼吸,比他还紧张。
黑泽阵抬手,把琴键从头按到尾,就像个拿着钢琴在玩耍的小孩。
约纳斯欲言又止。
黑泽阵对着曲谱弹了一遍,弹错了几十……也可能上百个音,然后抬起手来,认真地端详自己的手。
约纳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黑泽阵把乐谱倒扣着放下,重新确认了手指的位置,试了几个音后又弹了一遍。这次他没按错多少,好歹能听出是一首曲子了。
约纳斯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黑泽阵又流畅地弹了一遍。
约纳斯睁开了另一只眼睛。
黑泽阵再弹了一遍。
约纳斯看着背对着他的银发男人、他的学生正在弹琴,一遍又一遍,动作变得越来越干净流畅,就像二十五年前还是他的学生时候那样。
过去的时光仿佛被压缩进短短的几十分钟里,脑海里的画面如电影般切换,从初学到熟练,从幼年到少年,还有这一路上的艰难与挫折……约纳斯看着学生的背影,回想起的却是自己几十年跌宕起伏的经历。这首曲子所描绘的,也正是他自己一波三折的人生。
当然不是他学生的,约纳斯叹气,他的学生就学了两个月钢琴,让他回忆他也只能想起自己跟看起来很单纯实际上难搞到让人绝望的学生斗智斗勇的短暂教学生涯。
不过,至少现在他不用担心自己在教育界声名扫地了,约纳斯听着从酒店大厅没仔细调音的钢琴里演奏出来的音乐,不自觉用手指轻轻敲着节拍。
是的,他的学生果然是天才。听黑泽阵又弹了一遍的时候他这么想。
黑泽阵又闭上眼睛弹了几遍,动作越来越轻松,也没再因为手指的长度跟小时候不同按错琴键。有路过的人投来欣赏的目光,好奇的鸟雀抖抖羽毛落在窗外,约纳斯就听着他弹,笑容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最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
“…………”
等到黑泽阵站起来,说“老师,时间快到了,我们得出发了”的时候,约纳斯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正在思考的雕像。
黑泽阵把乐谱还回去,却发现他的老师毫无反应,就伸手在约纳斯眼前晃了晃,问:“老师?”
约纳斯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回答:“Silber,我错了,你对我在音乐界的地位极具威胁,而且能让我在教育界载入史册。”
这可能是一件好事。
他的学生是音乐界的天才,而且终于学会了正常的演奏,甚至能让作曲家本人共情——虽然评价这么高可能是有些往日情分在里面,可约纳斯保证,他学生的音乐天赋是半点水分也不掺的。
但……他的学生根本就不会走上音乐家这条路啊!他的学生是杀手、是特工,管他是自由职业还是政府或者其他组织培养的人才,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来搞艺术……
约纳斯叹气,接过那张乐谱,努力板着脸说:“看来我不用担心演出了,但你只是记住了所有琴键的位置和顺序,这根本算不上演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