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兄弟不要冲动……”
“不要乱来,好说好说……”
有许许多多的手臂伸过来,推住他,拖住他。郑巡捕拍打着脖子上的那只手,林冲反应过来,放开了让他说话,老人起身安慰他:“穆兄弟,你有气我知道,但是我们做不了什么……”
天地旋转,视野是一片灰白,林冲的灵魂并不在自己身上,他机械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郑大哥”的右手,将他的小拇指撕了下来,身侧有两个人各抓住他的一只手,但林冲并没有感觉。鲜血飚射出来,有人愣了愣,有人尖叫大喊,林冲就像是拽下了一块面团,将那手指扔掉了。
“在哪里啊?”虚弱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来,身侧是混乱的场面,老人开口大喊:“我的指头、我的指头。”弯腰要将地上的手指捡起来,林冲不让他走,旁边持续混乱了一阵,有人挥起凳子砸在他的身上,林冲又将老人的一根手指折了折,撕下来了:“告诉我在哪里啊?”
巨大的疼痛令得老人小便已经失禁了,后方有人一拳打过来,郑小官也尖叫着给了林冲两拳,林冲目光迷惑地看着他,直到郑小官大喊:“穆安平、你不要穆安平了?”林冲呆滞的目光有了些反应,周围乱糟糟的,有人举着棍子砸下来,有人蛮横起来,挥起长刀砍下,林冲便无意识地挥了挥手,木杆爆开成了几节,长刀也蜷曲着飞出去,有人的身体撞在了墙上,轰然巨响中撞出了一个洞,林冲捉住了郑小官的手:“在哪里?”
“被、被齐公子的人带走了,他们……他们说……你愿意收钱,就还给你……穆叔叔……”
林冲目光茫然地放开他,又去看郑巡捕,郑巡捕便说了金楼:“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没办法,小官要去他家里做事,穆兄弟啊……”
林冲点头,然后又哭了出来,他点头:“郑大哥,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然后将老巡捕按在了桌子上,伸手摸着他的喉咙,将他的喉管抓着撕下来了。
郑小官尖叫着从旁边冲上来,撞在了林冲的手上,然而林冲的身体犹如钢铁,根本纹丝都没有动一下,郑小官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抓起了一把钢刀,用力砍下来,林冲挥了挥手,钢刀噗的飞上了横梁,刀锋贯穿了出去,郑小官便被林冲将头也按在了桌子上,一巴掌打下去,那脑袋轰的凹陷了,红红白白的东西飚出来,林冲又是一掌,那人头连同林冲亲手做的原木桌子都爆裂开来。
后方还有人拿着白蜡杆的长枪冲来,林冲只是顺手拿过来,捅了几下。他的脑海中根本没有这些事情,地下徐金花静静地躺着。他与她相识得草率,分离得竟也草率,女人此时连一句话都没能留给他。这些年来兵凶战危,他知道那些事情,或许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可为什么非得落到自己头上啊,如果没有这种事……
林冲抱起了徐金花的尸体,浑身都是血,出了房门,却也不知道此时该将女人埋到哪里去。早上出门时还说了要买米,要买寒瓜呢,要死的人怎么会要买米的,林冲根本想不通这些。还有他们的儿子,穆安平,他有这样一个儿子了,他们有这样一个儿子吗?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
他想着这些,最后只想到:恶人……
恶人。
林冲带着浑身的鲜血朝金楼那边走去……
……
维山堂。在七月初三这寻常的一天,迎来了意外的大日子。
林宗吾北上,来到沃州才只是半日,与王难陀汇合后,见了一下沃州本地的地头蛇。他如今在绿林乃是真正的打遍天下无敌手,武艺既高,武德也好,他肯过来,在大光明教中也挂了个客卿身份的田维山高兴得不得了。
他们在武馆中看过了一群弟子的表演,林宗吾偶尔与王难陀交谈几句,说起最近几日北面才有的异动,也询问一下田维山的意见。
“……不止是齐家,好几拨大人物据说都动起来了,要截杀从北面下来的黑旗军传信人。不要说这中间没有女真人的影子在……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说明那人身上肯定有了不得的情报……”
“若能得了,当有大用。”王难陀也这样说,“顺便还能打打黑旗军的嚣张气……”
林宗吾点头:“这次本座亲自动手,看谁能走得过中原!”
交谈之中,下方的演武还在进行,林宗吾看了几眼,随后笑着指点一帮年轻人的武艺。这期间,田维山的大弟子谭路也曾回来了一次,给林宗吾、王难陀见了礼。炎热的夏夜,林宗吾指点一阵,稍作休息,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了骚乱,有人打进来了。
那是一道狼狈而丧气的身躯,浑身带着血,手上抓着一个上肢尽折的伤者的身体,几乎是推着田维山的几个弟子进来。一个人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六七个人竟推也推不住,只是一眼,众人便知对方是高手,只是这人眼中无神,脸上有泪,又丝毫都看不出高手的气度。谭路低声跟田维山说了几句:“……齐公子与他发生了一些误会……”这样的世道,众人多少也就明白了一些缘由。
“齐傲在哪里、谭路在哪里,恶人……”
男人环顾四周,口中说着这样的话,武馆中,有人已经提着刀兵过来了,谭路站出来:“我便是谭路,兄弟你出手重了……”他负责为齐傲处理收尾,安排了手下在金楼等待,自己到师父这边来,便是预备着对方真有不少本领。这时候话还没说完,田维山摆了摆手,随后朝林宗吾说句:“见笑了。”走了过来。
“这位英雄,鄙人田维山,今日不论阁下与齐公子发生了什么矛盾,鄙人斗胆为两位调停,还请这位英雄,卖田某一个面子,有什么话,先坐下来说……”
林冲看着这满堂满院的人,看着那走过来的豪强,对方是田维山,林冲在这里当捕快数年,自然也曾见过他几次,往日里,他们是说不上话的。这时候,他们又挡在前方了。
恶人……
他的眼泪又掉下来,脑子里的画面一直是破碎的,他想起白虎堂,想起梁山,这一路以来的不公道,想起那一天被师父踢在胸膛上的一脚……
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人该怎么才能好好活?
为什么非得落在我身上呢……
恶人……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田维山的面前,田维山的两名弟子过来,各提朴刀,试图隔开他。田维山看着这男人,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直觉,是让他抬起了拳架,下一刻才觉得不妥,以他在沃州绿林的地位,岂能第一时间摆这种动作,然而下一刻,他听见了对方口中的那句:“恶人。”
“啊!”林冲张开双手,冲了上来。
一瞬间爆发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田维山脑后汗毛竖立,身形陡然后退,前方,两名提刀在胸前的武者还未能反应过来,身体就像是被山上崩塌的岩流撞上,转眼间飞了起来,这一刻,林冲是拿双臂抱住了两个人,推向田维山。
说时迟那时快,田维山踏踏踏踏不断后退,前方的脚步声踏过院落犹如如雷响,轰然间,四道身影横冲过大半个武馆的院子,田维山一直飞退到院落边的柱子旁,想要转弯。
巨大的声音漫过院落里的所有人,田维山与两个弟子,就像是被林冲一个人抱住,炮弹般的撞在了那支撑廊檐的红色木柱上,柱子在渗人的暴响中轰然倒塌,瓦片、衡量砸下来,一时间,那视野中都是灰尘,灰尘的弥漫里有人哽咽,过得好一阵,众人才能隐隐看清楚那废墟中站着的人影,田维山已经完全被压在下面了。
一整个院子里的维山堂武者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一旁跟随林宗吾等人带来的大光明教成员,也都看得心惊胆战,王难陀大笑一声:“好,你接我一拳!”那声音豪迈,他走向那狼狈的身影。
林冲晃晃悠悠地走向谭路,看着对面过来的人,向着他挥出了一拳,他伸出双手挡了一下,身体还是往前走,然后又是两拳轰过来,那拳非常厉害,于是林冲又挡了两下。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他的脑海中有徐金花的脸,活着的脸、死去的脸,他们在一起,他们结伴逃亡,他们建了一个家,他们生了孩子……俨如存在于幻想中的另一段人生。
为什么就非得降临在我的身上。
要是一切都没发生,该多好呢……今天出门时,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
林冲走向谭路。前方的拳头还在打过来,林冲挡了几下,伸出双手错开了对方的手臂,他抓住对方肩膀,然后拉过去,头撞过去。
一记头槌狠狠地砸在了王难陀的面门上。
对方伸手格开他,双拳乱舞如屏风,然后又打了过来,林冲往前方走着,只是想去抓那谭路,问问齐公子和孩子的下落,他将对方的拳头胡乱地格了几下,然而那拳风犹如无穷无尽一般,林冲便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衣服、又抓住了对方的手臂,王难陀错步拧身,一面还击一面试图摆脱他,拳头擦过了林冲的额头,带出鲜血来,林冲的身体也摇摇晃晃的几乎站不稳,他烦躁地将王难陀的身体举了起来,然后在踉跄中狠狠地砸向地面。
轰的一声,附近满地的青砖都碎开了,林冲颠簸几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尘世如秋风,人生如落叶。会飘向哪里,会在哪里停下,都只是一段缘分。许多年前的豹子头走到这里,一路颠簸。他终于什么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