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恰恰是这种侮辱，让她透过这颗光头看到了昔日的主持大师。
客观地说，如果他的头发尚在，她绝对不可能认出来。
林苏深深地看了这个和尚一眼，目光慢慢抬起，盯着丁紫衣。
丁紫衣脸上露出了笑容：“师弟之算，的确神乎其技，不愧为罗天尊者之高足也，将来再有机会，你我师兄弟不妨再加切磋。”
今日之事，就此了之。
然而，林苏微笑：“所谓切磋，来而不往非礼也！师兄也接我一题如何？”
丁紫衣心头微微一跳，但也只能露出笑容：“师弟请出题。”
林苏目光慢慢抬起，盯着老僧肩膀上的两只木桶：“师兄听好了，小弟的题目就是……请师兄算上一算，以老伯肩上桶计算，将这湖水灌到眼前这么深，需要多少担？”
这道题一出，满场之人全都睁大了眼睛。
今日两道算术题，全都不象算术题，先前丁紫衣出的那道，一般人一开始也不认为它是算术题，所谓算术题，题目里面必须有数目，才能计算。
但他题目里没数目。
所有的数目都需要引入一个测量工具“算眼”，自行测量，测量之后再计算。
而如今，林苏的题目更加复杂百倍。
计算这面池子，需要多少担水才能填到如今这一步。
丁紫衣心头突然有了一种窒息感，原本任何人给他出算术题，他都能微笑面对，轻松解题，然而这道题一出，宛若一座巨山当头压下，他知道这道题有多难……
半山之上，那个猪丫头眼睛也睁得老大：“这也是算术题么？”
玉美人轻轻吐口气：“这如何不是算术题？桶有大小，水有深浅，这都是可以用算眼来测算的，然而，这依然是不可能解开的题，世人言，圆方为算术之巅，而这道题，更在圆方之上！”
是的！桶是圆的，池是方的，二者产生的计算，就是圆方之题。
然而这道题，又岂是圆方所能包容？
圆方，是计算面积的，而这道题，计算的是体积！
场中，丁紫衣盯着木桶，盯着湖水，心头一团乱麻……
耳边传来林苏的声音：“丁师兄，能解否？”
丁紫衣勉强一笑：“林师弟虽然算道不俗，但气度似乎略嫌小了些，出上这么一道无解之题，却是何意？”
林苏淡淡一笑：“丁师兄确定无解？”
“此题涉及圆方，更在圆方之上，不敢说绝对无解，但至少眼前是无解的！我辈修行人着眼千年后，更需立足当前，当前无解，视为无解。”
他自认无法可解，然而，却也并不丢人。
因为他所说的这句话，乃是修行至理，着眼千年后，更需立足当前。
不折不扣就是至理明言。
满场之人俱都赞同，喝彩声四起。
林苏道：“我可解！”
喝彩声戛然而止……
落针可闻。
林苏缓缓道：“按老伯的桶计算，将这面池水灌到如今这种水面，需挑水担！”
这句话一出，满场大哗。
丁紫衣慢慢抬头，眼中全是怀疑。
是的，所有人都怀疑。
因为大家也都知道，这道题是根本不可能算出来的题。
甚至，这答案都很难去验证。
至少段无缺不可能象刚才那样验证。
这才是他明知无法验证，随口说的数目么？原因参见前面分析的……
林苏目光慢慢移向丁紫衣：“知道我为何要给你出这道题么？”
“为何？”丁紫衣两只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内心有一个答案，但他等着对方说，他的答案当然是：昔日罗天尊者离宗而出，今日派一个弟子回来，是想打压罗天宗，这对于含恨而出的罗天尊者而言，非常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你要是敢说出来，或者带上一丁点这方面的意思表示，就是自绝于罗天宗。
他等着林苏自己跳进自己的语言陷阱。
既然算术打压他失败，那就走另一条路线，罗天宗之算，可不仅仅是算道，还有博弈之道，互设陷阱是弟子最常见的较量。
林苏道：“我只是想告诉师兄，面前池水清幽，圣洁而美丽，还请莫要忘了，这位以凡人之身，挑水担的老人，为这幅美景而付出的艰辛努力。我更要提醒各位，对于艰辛付出之人，得持有三分敬意！”
丁紫衣愣住。
满场弟子愣住。
半山之上的玉美人愣住。
他出的这道题，竟然含有深意！
他的目的是为这个老人抱不平。
只因为丁紫衣给他出算术题时，削掉了老人的头发，而段无缺验算这道题时，第二次削掉了老人的头发。
两次削发，众人关注点始终在林苏的答案是否正确上。
又何曾想过这道算题本身？
林苏第二道题目，就是告诉众人，这位老人很辛苦，他挑了几万担水，他不该受到戏弄。
丁紫衣身边的几人脸色同时乌青。
如果说丁紫衣在算术题目上被林苏强势碾压的话，这句话一出，他又在另一个层面被林苏强势碾压，这个层面叫：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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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句话，抛开算术本身，直面道义！
罗天宗的高足，视为宗门做事的老人为草芥，何曾有过同理之心？怜悯之义？
而林苏，高风亮节，气宇轩昂。
丁紫衣心思机敏无双，如何捕捉不到林苏的险恶用心，慢慢抬头，他脸上的笑容此刻都不再装了，冷冷道：“又是担！你随口一估，真将这个答案当成真正答案了？”
“随口一估，呵呵！”林苏笑道：“丁师兄算不出来的题目，别人只要算出来，就是随口一估么？”
话题又一次回到了算术本身……
这次真的是难以验证……
段无缺都皱眉了……
验证的方法也是有的，但是，这验证的过程是个蠢办法，比他刚才将人家头发一根根连起来量还蠢一百倍。
更关键的是，他有点摸不透面前的年轻人了，他担心一旦用这最蠢的办法来验证，验证的结果又一次离奇地命中，那样，他的面子就被丁紫衣带得面目全非……
号称无缺之人行事，是极度谨慎的，然而，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着万全之策。
就在此时，湖畔一个声音传来：“公子是对的！担，分毫不差！”
众人目光一齐聚集，落在湖畔老人身上。
此刻阳光斜照，老人身上似乎完全有了让人不懂的东西……
“老东西，有你开口的份吗？”丁紫衣身边一名白衣弟子怒喝。
“正是，如此高端的算术之道，你也敢开口，找死！”另一名白衣弟子猛然一跃，到了老人身边，一脚踢出。
然而，这一脚踢出，他陡然定在虚空。
猛恶的一脚，就此静止。
林苏眼睛亮了！
孙真眼睛亮了！
段无缺眼中霍然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这道光芒眼看就要到达老人面门，但是，老人眼皮一合，这道光烟消云散。
段无缺脸色也变了。
老人慢慢走向湖畔：“高端算术题目，老衲如何懂得？然而，这面池水的佛道灵泉，老衲二十三年来一力挑之，焉能不知挑了多少担？这位公子是对的，刚好担，加上这一担，就是担！”
他身边的两桶水倒入池中。
这一倒，异变突生。
满湖池水突然动荡，涟漪无数。
紧接着，无数的莲花竟相开放。
老头一步踏出，踏在金莲之上，他的衣服突然换成了灰色僧袍。
第二步，他的头上戒疤九现。
第三步，莲花悬浮。
第四步，金莲护涌……
第五步，佛光冲天！
第六步，身后的荒山之上，断瓦残垣重新合成了一座古老的佛寺。
第七步，佛寺钟鸣。
第八步，归元寺三字重新出现。
第九步，他一步踏入归元寺，整面莲池随他而起，落在归元寺前……
他慢慢抬头，目光透过无尽的深空，看向西北：“天罗道友，贫僧已然兑现当日诺言，苦海种金莲，十万有八千。道友也该兑现当日诺言。”
声音一落，西北的天空突然流光万道。
一条人影虚空浮现。
“参见老祖！”嗵地一声，段无缺跪下。
“参见老祖！”所有人同时跪下。
除了林苏和孙真之外，他们虽然没有跪，但是，感受着从九天之上传来的、根本不是世间力量的天地伟力，他们也都心头齐跳，鞠躬。
罗天宗宗主，天罗老祖法身显现。
天罗老祖目光掠过老僧脚下的莲花池，轻轻一叹：“有约在先，自该履诺！今日开始，归元寺独立东峰，罗天全宗，不得相扰！一应僧众，重归其位！”
“阿弥陀佛！”罗天宗各个地方，佛号齐吟。
佛光穿空起，伴随着佛光而起的，是数百名最底层的杂役。
但是，飞起之后，他们完全改变。
不再是杂役，而是僧人。
僧人手轻轻一挥，佛光如刀，削去了他们的满头苍发，露出如同油锅里刚刚捞出的葫芦瓢。
离归元寺越近，他们身上的佛光越浓。
从归元寺前莲花池飞过，他们头顶出现戒疤，一个两个三个……
直到来到灰衣老僧面前，他们同时行礼：“参见主持大师！”
主持大师无觉禅师目光慢慢抬起：“林施主宅心仁厚，深具佛性，可愿来我归元寺品茶论佛？”
“固所愿也，不敢求尔！”林苏微笑鞠躬。
“施主请！”无觉大师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