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儿只是写个祭文影响还不至于太大。
且那可怜女子已经殒命泉下,旁人并不知晓那个男人的姓名,众人再气愤也只能茶余饭后骂个几句。
结果王恕上书提出停止纳粟入监以及一系列花钱就能敞开的官场“后门”,那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打击面可就大了。
不知多少商贾指着给点钱就把儿子送去国子监镀金呢现在这个后门被王恕给堵了!
事实上王恕也不是第一个想堵这个后门的人。
当初丘濬当国子祭酒也一度下令要把纳粟入监的学生都赶回原籍读书去。那会儿只一个罗玘反复求情说想把国子监藏书看完再走丘濬才破例让他留了下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的弊端:作为大明最高学府、作为朝廷年年拨款支持的国家级人才培养基地,现在随便给点钱就能进去混个监生名头像样吗?大明缺的是他们纳的这点粟吗?
这种甫一读书就开始砸钱走捷径的以后真的能当个清廉守纪的好官吗?
怕不是等哪天发迹了,就得千倍百倍地把钱从百姓身上搜刮回来!
王恕结合近年来诸多违法乱纪案例,言辞恳切地给朱祐樘上了一本。
丘濬虽和这个老王不对付却也觉得这事说得在理。
丘濬难得地支持了王恕一次,表示必须堵上纳粟这条路要不然寒门学子的出头机会都被这些花钱上位的人占了去!
到时候想出头的都得为金钱折腰,岂不是让那些个商贾有机会笼络无数读书人?
想当初魏晋隋唐时期世家一度成为朝廷附骨之疽、一度垄断寒门士子晋升之路,寒门子弟不知花了多少血汗才打破世家垄断的局面,如今他们岂能放任那些书没读几本、空有几个臭钱的富贾豪强再垄断科举这一进身之阶!
论上纲上线丘濬可是最擅长的。
尤其他满肚子全是经史典籍举起例子来那叫一个信手拈来甚至可以做到连说一个时辰都不重样。
听了两位年过七十的阁老轮流慷慨陈词朱祐樘最终自然是从谏如流当场批复了王恕这道折子,表示以后就照王恕说的办坚决不许再行那纳粟之事。
丘濬难得在御前和王恕同进退了一回回到内阁后却还是不怎么搭理王恕脸色甚至臭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他们刚才在御前吵了一架!
刘吉见丘濬这副表现,只当他是在人前装装样子,实际上已经和王恕联合了,心中越发不满。这两老贼!
刘吉这可就冤枉丘濬了,丘濬刚才在御前赞同王恕,那是因为他也认同王恕的说法。
他脸臭,那也是真的臭,毕竟王恕提了一嘴的文哥儿新作,他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写的。
这小子求他写序倒是求得勤快,写了新东西却不记得拿来给他看几眼,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账!
文哥儿哪里知道怪自己没把文章带回来的不止是作文老师,他等到元宵长假跑去老丘家想打听一下作序进度,就听到老丘酸溜溜地说:“你怎地不去找王介庵给你写?”
文哥儿摸不着头脑,好奇地追问:“王介庵是谁?我又不认得王介庵!”
丘濬心情稍霁,绷着脸给他讲了一下,王恕,号介庵,喊他一声王介庵多正常。
明朝文人是最爱起别号的,有的人甚至每个时期给起一个,自己一个人就拥有几十个别号,所以有“别号滥于明”之说。
到了明末,甚至有人讽刺说读书人当了官第一时间干的两件事就是“改个号,娶个小”。
娶个小,就是当了官有资格纳妾了,赶紧娶个小老婆高兴高兴。而时人居然把“改个号”和“娶个小”并列,可见他们多爱用这玩意来表现自己的春风得意。
像王恕,他早年号介庵,临老又新取了个石渠。要不是丘濬这种入朝三四十年的人,都不会再喊他王介庵的!
听了丘濬的解释,文哥儿不由问:“那您有别号吗?”
丘濬道:“这有甚好起的?不过旁人都喊我‘丘琼山’。”
文哥儿记得那个庄定山也是以自己老家为号,听丘濬这么一说,忍不住惊奇起来:“那我以后岂不是要叫王余姚!”
丘濬:“…………”
丘濬道:“你们余姚人才无数,估摸着轮不到你叫‘王余姚’。”
别的不说,他爹和他老师就是“余姚两状元”,哪里轮得到他个毛头小子占了这个称呼。他也是占了大明一朝琼山远离京师、文风不盛的好处,才被人唤作“丘琼山”。
文哥儿听丘濬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咕哝道:“那还好,不然王余姚听起来怪怪的!”
丘濬都懒得搭他的话了。
文哥儿从来都不用别人搭理,他自己就能把每件事说出花来。
得知每个阶段都能起别号,他顿时就来了兴致:“那我今年署名王五岁!明年就署名王六岁!”
他还很惋惜早前没早早这样署名,要不然他还能留下王三岁和王四岁的珍贵墨宝。
丘濬:?????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如就不说了吧。
文哥儿和丘濬唠嗑了半天,才想起丘濬一开始叫他找王恕去,这又是怎么个说法?他有点纳闷地追问丘濬是咋回事,才知晓丘濬是和李东阳一样在怪他不把文章拿回来给他们看呢。
文哥儿自然又给丘濬解释了一番,并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本,给丘濬讲起自己忙碌这一旬的许多见闻来。
他哥给他出的主意可真是太棒了,接连几天练习下来不仅吴宽夸他字大有进益,他还知晓了许多从前根本不知道的事!真就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多亏了他哥和那位叫洪钟的神童,要不然他根本想不出来。
丘濬听他兴致勃勃地讲了半天,神色也缓和下来。他拿出给文哥儿写好的序让他拿回去走正常程序送审就成了,至于审稿的人给不给他面子,他也不晓得。
文哥儿没有厚脸皮地缠着丘濬,要他一定要帮自己走后门直接保过审。
有丘濬和杨廷和写的序在,怎么看都已经证明这书的内容没问题!他高高兴兴揣好丘濬给写的序,没再打扰丘濬看书,径自跑庭院里看自己的辣椒地去了。
到下午丘家读书会散场,文哥儿还捎带上沉迷备考的李兆先一起去摆摊代写书信。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文哥儿是头一个来摆摊的,即使有李兆先这个明显字写得更好的师兄在,大伙还是最爱拉着文哥儿聊家常,有什么新鲜事都爱给文哥儿讲。
李兆先不是第一次见识文哥儿和谁都能聊得起来的本领,倒是不至于太惊奇。
他主动把沟通交流的机会留给文哥儿,自己只当个没得感情的代写机器!
不过光是这么听着左邻右里的家长里短,李兆先也渐渐地从这些俗语俚言里头听出点人生百味来。
这种听得一颗心热腾腾或冷飕飕的感觉,是参加文会时没有的。
如今年轻人开文会大抵是为扬名而去,甭管拿出什么新诗新作都是你捧场来我喝彩,花花轿子众人抬,哪里有多少人是真心为“文”而去?这一场场文会留下来的诗文,读来全无内涵、全无特色,隔着纸都能嗅见其中的酸腐味。
还不如听人讲讲市井里的新鲜事有意思。
李兆先便跟着文哥儿忙活了一下午,表现得十分地任劳任怨。
文哥儿跑外面浪了一整天,回到家就发现他哥脸色有点复杂地看着他。
文哥儿瞧见王守仁,立刻蹦过去狠狠夸了王守仁一通,并给王守仁讲讲他现在的摆摊进度:他现在不仅代写代出了名气,还获得了李东阳他们包年的笔墨纸张资助,至少可以写个一整年!
王守仁的脸色更复杂了。他说道:“你可得注意点,别路上给人套麻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