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杨女士一开门,就看见屋子里,女儿坐在沙发靠背上坐没坐像,双手抱着男人的脖子,肩膀和面颊夹着手机。
在她面前,男人一只手撑在沙发上,微微弯着腰,另外一只手虚扶着小姑娘的腰,不让她掉下去。
两人双双转过头。
六目相对。
拎着新鲜蔬菜,前一秒还在电话里耳提面命女儿保护隐私不要把男人往家里带的杨女士陷入沉默——
现场一片死寂。
只剩下洗衣机“轰隆”“轰隆”运作的声音。
卫枝感觉到自己腰间的大手挪开了,男人淡定地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自己身上拿下来,直起腰,用四平八稳的声音同杨女士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
半个小时后。
卫枝家小小的餐桌坐得挺满——
卫家国先生扶着面前的热茶,盯着茶叶旋转,冷静道:“不要盯着我看,我也是好好下个班就被叫过来……原本约了客户的。”
他一边说着,时不时扫一眼厨房里忙碌的杨女士,再看看鹌鹑似的缩着头坐在桌边的卫枝,叹了口气:“第一次让男朋友上门,就是帮你洗衣服,你可真长脸。”
卫枝:“……”
卫枝飞快地扫了眼单崇,心想他都没意见。
此时此刻,卫枝烦着呢。
这波家长见面会,她有点猝不及防——
不是没考虑过这档子事,但是介于单崇家情况比较复杂,原本他们也是商量好了等事情都解决了再光明正大地见家长什么的……
也是了!你一负债的人屁颠颠就上门见了人小姑娘的家长算怎么回事呢?
人家家里条件还挺好的。
反正单崇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主动提出把见面延后,上次在楼下遇见打了个招呼头也不回地走了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属实意外撞上了。
然后杨女士又嫌不够热闹,把她爸一起叫来,就成了眼下这种局势。
罪魁祸首进了厨房,留下卫家国先生在外面跟他们“闲聊”,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食物的香味飘进屋里,卫枝本应该觉得饿了,却觉得胃在翻滚。
她听着卫家国捧着茶杯慢吞吞的讲话,说是闲聊,在她看来也差不多算是把单崇问了个底儿掉,从他以前做什么的到现在做什么的,听的卫枝都快尴尬得发疯:“您要不再问问他今后十年内职业规划?”
卫家国咳嗽了一声。
单崇扫了她一眼。
卫枝直接看了回去,意思是看什么,老子护着你。
卫家国感觉到了女儿的不情愿,想要打发她去厨房,可惜后者屁股黏了胶水似的根本不愿意动,板着脸坐在那,大有一副“你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反正我不走”的胳膊肘朝外拐趋势——
啊。
理解。
卫家国先生也是有审美的,虽然中年男人对于“英俊”这个词的理解和年轻人到底有些不一样,但是这并不妨碍女儿的男朋友长了一张全年龄段范围内但凡长了眼睛都知道他长得不错的脸。
而且人家年轻人很有礼貌,往那一坐也不见毛手毛脚的紧张或者咋咋呼呼的夸夸其谈……在某个运动专业领域能做到挤进国家队那得是多大的本事,人家提起时语气淡然,不卑不亢的。
确实讨人喜欢。
于是当下,在卫枝不配合的情况下,卫家国“哎呀”了声,好脾气地冲单崇笑了笑:“你看,她还不许我问。”
单崇笑了笑,把能说的都说了。
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人。
平日里同龄人甚至是雪圈范围内全年龄段的高高在上惯了。
但是在长辈面前,他表现得特别有礼貌——而且是特别自然随和的那种有礼貌,让人甚至有点怀疑他平日里那些非人类的攻击性是不是故意的……
卫家国说什么他都能搭上话,眼前那一杯茶,苦的涩的回甘什么的都能说上两句,卫枝只有干瞪眼,发现他好像和这长辈还挺能聊得来。
硬聊了快一个多小时,总算是能吃饭了。
这一晚餐,菜品丰富,卫枝原本是饿了的却有点食不下咽,明明都是她喜欢的菜,她也没动几下筷子……
主要是因为刚开饭没多久,她都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杨女士一个个盛饭的时候,顺嘴问了句单崇家庭情况。
当时卫枝汤勺直接“哐”特别突兀地掉碗里了,那动静搞得桌子上安静了几秒。
她想死的心都有,手扶着桌子,隐约压着火问:“就好好吃个饭不行吗?”
嗓音低沉得像是幼兽,明明没那个气场却强行支棱起来了,像是拼了命的想护着什么。
杨女士看了眼卫家国,似乎是有点惊讶——
自己的女儿她倒是清楚,惯坏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就会直接说,而不是隐忍着生闷气。
比如之前和韩一鸣一家子吃饭,她就敢直接掀了桌子就走呢,扔下所有人。
现在她却没这么干。
老老实实坐在桌边,像是用了什么洪荒之力在忍,忍无可忍才挤出那么一句……中性台词。
餐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坐在她身边,男人动作自然地把自己的汤勺放她手边,把她那个沾了汤的用筷子从碗里夹起来,用纸巾擦了擦,放到一旁。
然后在卫枝的沉默里,他才不急不慢说了自己家里的情况——
父母普通小学和初中教师。
家里还有个妹妹,小他七岁,刚刚二十,以前是花滑省队运动员,后来因为训练事故截肢在家,康复训练保持机理的同时,等着定制义肢,
家里也因此希望他从国家队退役。
所以他也就退役了,现在做做民间冰雪推广和一些俱乐部活动,业余时间在融创或者雪场教课,收入还行,但是因为妹妹的义肢不便宜,现在还在攒钱。
以上这些。
单崇说了,一点儿滤镜都没打的真实版本。
他不急不慢地说完,卫枝能看见她爹妈在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儿,显然是没想到对方家里情况还挺复杂。
她心里当时凉了半截。
一餐饭吃的浑浑噩噩,恨不得打死自己——
早知道这样,她宁愿自己洗十次衣服收二十次箱子,她也不连哄带骗地把单崇弄回家里来……
他又没做错什么。
为什么要坐在这,接受对他来说几乎算是陌生人的盘问,再用平静的语调把那些鸡飞狗跳的事情说出来?
一想到这个,卫枝就难受的要命。
她低着头扒饭,头都懒得抬,全靠男人给她夹菜,夹什么就吃什么……
没有菜就吃白米饭,反正这会儿她压根都不知道送进嘴巴里的是什么。
桌子下面,她的腿不自觉地往男人那边蹭了蹭,等她靠住他的腿,隔着两层布料感觉到他的体温,她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的胸口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感觉到男人转过头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
然后桌子下,他腿没挪开。
在话语间,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手滑落在桌下,修长的指尖搭在她的大腿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
卫枝这辈子没吃过这么煎熬的一餐饭。
吃过晚餐,杨女士和卫先生准备离开,卫枝跟在他们身后一路送到玄关,被喊住了脚步。
她扶着玄关,僵持着,没动弹。
就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从她后面,拍了拍她的头,说他去送。
一行三人离开的那一秒,卫枝勉强也就维持镇定到门关上那一刻,就像被放在火上烤的青蛙似的蹦起来,她一路飞奔到窗台前,靠着窗边往外看——
死死地盯着停车场出口,等啊等的,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第六次看手机上的时间过去了多久时,终于看见杨女士的大G开出停车场。
在起落杆抬起的那一秒,原本倚靠在窗边的小姑娘已经蹿了起来,又跌跌撞撞冲回门边,踢掉拖鞋,随便穿了双棉鞋,飞奔下楼。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小区里灯没开,周围黑漆漆的。
已经是深冬了,虽然不是寒风刺骨却也不闻蝉鸣,寒风吹过,绿化带里的树冠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个人都没有。
原本他送完他们应该原路返回的,路根本就不长,她这会儿下楼也该正好遇上。
打了个寒颤,卫枝内心一片冰凉。
冲下楼时忘记外套,这会儿手指一下子就被冻得冰凉,她不死心,僵硬着把手机拿出来,冲着指尖呵了口暖气,用那一点点大概很快就要被驱散的余温解锁手机,拨通了单崇的电话。
对面传来冰冷的女音提示,电话是关机的。
放在耳边的手垂落,站在小区中央,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或者上哪去找他——
他走了吗?
他走了啊。
这个想法钻入脑海中,卫枝就定格在那,动不了了。
都不知道硬生生立在那喝了多久的西北风。
她都快冻僵了。
过了大概一个世纪这么久,突然听见某个方向传开细碎的脚步声,她眨了眨眼,大概是条件反射,不抱希望地往那个方向拧了拧头……
然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直到来人低低叫了声她的名字。
那熟悉的声音让她身上的血液终于流动了——
在她的注视中,男人从远处走来。
于稀碎的星光下,他原本一只手踹在口袋,另一只手捏着只点燃了的烟,与她四目相对几秒,快速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他熄灭了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快步向她走来。
男人熟悉的气息夹杂着寒风将她笼罩,在她失言的几秒中,他弯腰捏了把她冰凉的指尖,便将外套脱下来劈头盖脸罩在她身上……
带着温度的衣服身上有他的味道。
像是漆黑深海里有人递来的氧气瓶,她得以生存。
男人的声音很久都没有听上去像现在那么严厉:“衣服不穿,你跑下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