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23号那天,祈妄请了假,准时在一点前推开了对面那家咖啡店的大门。
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喻心梨和裴照。
血脉相连的人确实是会有奇妙的相似,即使气质天差地别,但他们抬头望过来,依旧会带着喻年的影子。
屋子里暖气很热,祈妄解开了脖子里的灰色围巾,走到喻心梨和裴照对面,拉开了椅子坐下。
“初次见面,喻小姐,裴先生,”祈妄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怨怼,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你们好,我是祈妄。”
裴照跟喻心梨也在打量他。
虽然早就从照片见过祈妄了,但是真的见到本尊还是不太一样。
他们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年轻人有一张很不错的皮相,一点也没有他们想象里的阴郁,世故圆滑,反而像青竹一样劲瘦挺拔,气质干净。
三个人坐在一起,气氛有种尴尬的沉默。
侍者悄无声息地送来热茶,又默默退下了。
这家咖啡店平常人头攒动,现在却安静得连落根针也清晰可闻。
大厅里空空荡荡,窗外树影萧索,到处都是冬天的灰败气息,没有半分生气。
最后还是裴照先开口,“祁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来意,我们就不兜圈子了。我们是喻年的哥哥姐姐,今天冒昧来找你,就是想聊聊喻年和你的事情。”
他望着祈妄,头一次脸上没有带着轻松的笑意。
喻年在家里折腾了一个月,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都干过了,他就是神仙现在也觉得疲惫。
他单刀直入地对祈妄说,“作为喻年的家长,我希望你能和喻年可以分手。我知道这话可能有点冒失,但宋云椿小姐应该跟你提过一些我们家的情况,喻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年轻,浮躁,一时意气就离家出走,总想跟家里对着干。但是总有一天他会长大的。而你跟他……”
裴照顿了顿,没有立刻说下去。
他这段话说得还算克制。
这毕竟是喻年喜欢的人,撇开喻年不谈,他跟祈妄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的教养让他轻易不会口出恶言。
他想了想,还是秉持了一惯的客气,“你跟喻年,显然是不太合适的。我能理解你们年轻人的冲动,但你在社会里浸染已久,要比喻年成熟得多,你应该能明白什么样的选择对你更好。”
他望着祈妄,直白地提醒道,“作为你跟喻年分手的补偿,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跟我们提。”
祈妄安静地听着。
他想,喻年的哥哥姐姐确实如宋云椿所说,是文明体面的人。
哪怕心里对他厌恶至深,面上却也还能维持基本的礼貌。
他的两只手轻轻交握在一起,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平静地望着裴照,问了进入咖啡店以来第一句话。
“在商量我跟喻年的问题之前,我想问问,喻年他还好吗?”
喻心梨听见这句话,一边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裴照仔细打量祈妄的神情,回答了两个字,“不好。”
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如果喻年这么容易搞定,已经放弃了祈妄,他跟喻心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喻年最开始还算平静,被关在家里也不反抗,可最近他却又开始在家里大吵大闹,”裴照说得很平静,“但这也正常,他才十八岁,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就是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
祈妄稍微放下了一点心,还有力气闹,说明喻年并没有被苛待。
他没有立刻回答裴照和喻心梨的话,而是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在几个人的谈话间,这茶已经温了,喝下去一点也暖不了胃。
不知道怎的,祈妄想起喻年煮的水果茶。
这是喻年在店里学会的,有时候也会自己在家煮,很简单,水果与蜂蜜一起煮出甜味。满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
他并不爱喝水果茶。
但是看在喻年的面子上,也会喝一两杯,完成任务一样应付。
可现在他却突然想念起了水果茶的热度。
他问裴照,“如果我不愿意跟喻年分手,你们会采取什么措施呢?”
裴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
“那就有点糟糕了,祁先生,”裴照声音温和,眼神里却没有笑意,“我不太愿意这样说,但我有千百种方式逼你们分手。你在社会上总需要生活,可你没有根基,没有家人,想让你无处工作会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我不想这样做。”
“而且……我想你应该是个聪明的人,不至于让局面变得如此难看,”裴照一边说,一边把一直放在旁边的几页资料放在了祈妄面前,“很抱歉,我们用一些不太常规的手段查过你所有的经历。实在是有些出乎我们的预料。”
祈妄接过了那几张薄薄的纸,当看清纸上一行一行的报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那上面是他十四岁到如今的所有经历。
像一份简洁明晰的履历表,甚至比他自己的回忆还要井井有条。
但这份履历,却不是光鲜亮丽的求职,而是劣迹斑斑的过往。
裴照轻声说,“你是十三岁流浪来C市的,无父无母,一直在打黑工,用假身份证工作,一直到十五岁才因为持刀入室抢劫被扭送警局。随后你被移交给福利机构抚养,福利院给你办理了上学的手续,你却还是时常逃课,好几次打架斗殴被记过,跟同学关系也一般。”
“你的成绩倒是还不错,渐渐跟上了学校的进度,到高中的时候已经名列前茅。如果你好好学习,不再混迹于街头,现在应该在名牌大学里念书。可偏偏就在高考之前,你又跟人发生冲突,把人打伤住院,如果不是对方出具了谅解书,使你免于刑事责任,祁先生,你现在可能要在监狱里服刑了。”
裴照说到这里,神色也逐渐冷下去。
其实他考虑过不要去棒打鸳鸯,就让喻年顺其自然地经营这年少的一份初恋。
即使对方可能看上喻年的财富,地位,但人在世上,谁又能免俗呢。
就算门不当户不对,只要家世清白,不对喻年造成伤害,他也不想去当这个恶人。
更何况青春期的恋爱总是不会太长久,喻年现在喜欢得头脑发热,真的时间久了,很可能就厌倦了。
他并不怕喻年在爱情里吃一点苦头,反正有他跟喻心梨保驾护航,顶多是哭几次鼻子,重头再来。
可是随着喻心梨把这一叠资料甩在他面前,他却改变了想法。
他可以允许喻年因为爱情伤心,却不能接受喻年身边的人是这样一个危险分子,如此的心术不正,乖张暴力。
他对祈妄说,“短短几年,你几次被警局拘留,虽然没有留下刑事案底,可是违法记录却不少。而你十三岁之前到底是在哪里长大的,有过怎样的经历,培养成了什么性格,我们都一无所知,这一段似乎是一片空白,当初你被警局抓住,也始终不肯松口,只说自己是孤儿。我们也无意探究了,但祁先生,请你置身处地想一想,哪一个家长能允许自己的孩子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呢?”
祈妄慢慢握紧了手。
那薄薄的几页纸如此沉重,边缘又这样锋利,割破了他的手。
他的一丝血迹渗在了纸张上,把纸张边缘晕出一个红色的点。
他这阴暗肮脏的过去,就这样被摊开在了桌面上。
他其实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幕,却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上天许他一丝侥幸,让他在喻年的家人面前留有一点体面。
可是没用。
他从来没有被命运眷顾过。
出生在肮脏的土地上,被卑劣的人抚养长大,又为了生计四处流浪,最终长成现在这样一个不堪的人。
他曾经因为生活犯下的错误,如今化作一柄尖锐的刺刀,牢牢地扎在了他的胸口。
那些白纸黑字,无一不彰显着他过去的丑陋。
他是在睡在过桥洞里,与野狗做伴的人。
他长大的地方,充斥着暴力,辱骂,甚至犯罪。
他去过工地,背过水泥,用一张假身份证和高出同龄人的身材伪装成十六岁,最后又因为无知,持刀去威胁拖欠他工资的老板。
这桩桩件件。
如果真要为自己开脱,似乎都有一点苦难的缘由。
可是面对喻年的家人,他无力辩解。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是贫瘠的土地上长出来的一颗粗糙的树。
崎岖,难看,无人理会,却靠着一点天生的雨露,艰难地长出了枝桠,努力把自己伪装成普通的样子。
可就像裴照说的,换位思考,他也不会允许喻年跟他这样一个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