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缕气息, 再加上赵姬这个一开始就被确认过的坐标点,以及秦武王嬴荡的身份。
三个点。
两点连成线,三点确立横截面。
条件充分且必要。
系统一瞬间又想起之前林久推演时的场面。
无穷无尽的点线面,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垂落下命运的触手。
现在那些触手又出现了,林久一步一步走出, 命运的大网也正在缓缓展开。
她手中已经捏住了那个要找的横截面,现在正要走过去,把那头【鬼】抓出来。
——
他来了。
他又来了。
咸阳宫中, 夜深处, 赵姬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铁器刮擦青石地面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像是有人用尖利的指甲, 一下一下抠挠着耳膜。
赵姬拼命捂住耳朵, 可那声音一点也不受到阻碍,就像是在她脑子里响起来的一样。
随着这声音持续响起,一幅幅画面,如同毒草一般,在赵姬脑子里生长蔓延。
起先只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花纹, 像是图腾又像是文字,在一片漆黑中静悄悄地攀爬, 生长。
赵姬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更用力地紧闭上眼睛。
但没用, 脑子里的画面违背她主观意愿, 倏忽拉远视角。
那是一尊……鼎,先前那些花纹是铭刻在鼎身上的纹路。
难以形容这只鼎有多大, 又有多重, 当它立在山河地脉之上时,就像是一座厚重的宫殿。
但这样的一只鼎, 竟然是倾斜着的,凝固在半空中。
这只鼎正在流血。
赵姬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就像是之前每一次一样,她根本发不出声音。
视角在持续而稳定地拉远,她看见一只手,青筋虬结,又看见同样青筋虬结的手臂。
这只鼎原来是被人高举在半空中,举鼎的手正在流血,远看上去就像是鼎在流血。
赵姬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息,但窒息感仍然如同阴影一般,悄无声息地覆盖在她身上。
视角拉远到最后,她完整地看见那个举鼎的人,他举鼎的手在流血,皮肉片片绽裂,如同鳞片一般叠在暴露出来的白骨上。
他双眼也在流血,眼珠几乎垂挂到眼眶外面,颜色就像是死鱼一样,泛着死灰的白。
赵姬惊恐地睁大眼睛。
就在她的注视下,那只鼎猛然掉了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巨响,只是一声闷响,血肉四溅。
举鼎的人仰面倒下,他被砸断了大腿,血不是流出来的,而简直是喷溅出来的,倏忽就染红了很大一片地面。
赵姬缓缓抬起手,捂住嘴,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
坠鼎并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个人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了。
他的眼珠子彻底垂落到眼眶之外,脸皮绽裂开来。
嘴唇被撕裂之后暴露出来牙齿和分明的肌肉纹理,那样的神情,就如同在笑,可空洞的眼眶里又装满怨毒。
赵姬缓慢地后退。
她如今已经贵为秦国太后,王位上坐着的人是她亲生儿子。
也有过几天陶陶然的日子,觉得从今往后一生中就只剩下享乐。
然后这样的画面就出现了,有时候赵姬觉得这是一场噩梦,这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噩梦呢。
他就在赵姬身边走动,因为大腿被砸断了,走路的姿势扭曲而缓慢,那只沉重的鼎就拖在他身后,像是被无形的锁链连在了他身上一样。
他每走一步,就把那只鼎往前拖一步,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逼得人要发疯。
赵姬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她试图求助,找她儿子,当今秦王,找咸阳宫中的医,找能找到的所有人。
但她根本走不出自己的寝宫,侍女和侍从只会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太后生病了。
有一天她呆坐在铜镜前,然后那枚镜子突然开口说,“太后生病了。”
赵姬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她数不清楚已经过了多少天,脑子是乱的,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但在这些天里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平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她想起在赵国的日子,又想起回到秦国之后的日子。
最后她想起来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听家里老人讲古。
其实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举鼎而死,断裂的大腿。
这是那位秦武烈王,又被称作秦悼武王的秦国先君。
嬴政继位之前曾经前往雍都祖庙祭祀,赵姬记得当时祭拜的就有这位武烈王的灵位。
求救,还能像谁求救呢?亲生的儿子,从赵国时就一直相依为命的儿子,在继位之后好像也变得奇怪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情,赵姬从前不敢细想,但今天已经克制不住去想了。
在祭祀过武烈王的灵位之后,王座上的那个真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吗?
眼神终于掉下来了,赵姬想要尖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她无声地说,救救我啊。
无论是谁都好,救救我啊。
那女孩就在这时出现。
起初赵姬以为那是一束光,她太耀眼了,耀眼到蛮不讲理,就像是一束照进来的光。
花费很长时间,赵姬的眼神才顺利聚焦,看清楚了那其实是个年少的女孩子。
她披着一身斑斓的彩衣,身上的披帛和腰带华美得不可思议,但都在那张脸面前黯然失色。
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
赵姬不知道怎么了,她看着那女孩子的脸,却觉得她这种好看的样貌跟人没什么关系。
反而更像是旁边那位武烈王的鬼魂。
想到这里,赵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武烈王的鬼魂已经很久没有再发出声音了。
他没有再走动,那只鼎拖在地面上的沉重刮擦声,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
赵姬僵硬地,缓慢地——
那女孩抬起一只手。
没有一星光亮,她的手指在最深最深的黑暗中,泛出玉石一般的光亮。
那是离人很远,而更接近鬼神的一种肤色。
但看着那女孩伸出手来的手,赵姬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她脑子里不再想武烈王的事情。
她掀开被子,动作流畅地穿上衣裳,又梳理长发,最后她丰容靓饰,端庄妩媚地走出来,像是之前身为秦国太后的每一天。
——
系统看着赵姬慢慢走出来,如同梦游一般。
这女人性喜奢侈,她穿的鞋以玉石为鞋底,走路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但今天她走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系统的眼神下移,又下移。
一直移到赵姬脚下。
在女人的裙裾和鞋子之下,是一双男人的脚,皮肉绽开滴着血的脚。
赵姬每走一步,这双脚就提前走到赵姬的落脚点上,赵姬每一步都踩在这双脚上,所以她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久一直确认【嬴荡】就在咸阳宫中,但她一直找不到【嬴荡】。
因为他藏在了赵姬的梦里,藏在赵姬身上。
此时此刻,赵姬就是他。
这一幕诡异而恐怖,但系统反而缓缓出了一口气。
在这场捉迷藏游戏中,最可怕的是未知,其他都不足为惧。
从被找到的那一刻开始,【嬴荡】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抹杀他很简单,这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成功。
在他选择“赵姬”为凭依之后,他成功隐匿了自己的气息,但同时也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的存在依附在赵姬的思想、灵魂、大脑之上。
林久的手段很粗暴,她利用自身强烈的存在感,短暂地遮蔽了赵姬的思想,大致可以看作是一种催眠,硬生生将赵姬的视线,从【嬴荡】身上,扯到了自己身上。
效果也很立竿见影,在赵姬不再想着他之后,【嬴荡】的存在感立刻就变得稀薄了起来。
拖在他身后的那只鼎几乎完全变成了虚影,不再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所以想要彻底让他消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赵姬消失。
基石被抹除了,凭依其上的东西自然会消失。
抹掉赵姬脑子里关于【嬴荡】的记忆,这就是【嬴荡】存世的基石。
但林久似乎并没有抹除记忆的手段,不过这也不成问题。
杀了赵姬。
人死了,记忆当然就消失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赵姬原本静美的面孔忽然变得惊恐起来。
她看着林久,瞪大了那双美丽的眼眸,瞳仁细微地震颤着,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林久微微低下头。
系统脑子里冒出来一个莫名的念头,觉得她这种姿态,像是在行礼,杀人之前致歉之类的。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系统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反应过来。
林久之前一走了之,把嬴政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换作之前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不是之前。
在此之前雍都来的使者进了咸阳城,还带来了那块【嬴荡】的牌位。
对林久来说这是个把【嬴荡】抓出来的机会,但对于嬴政来说这是个危机,甚至死局。
林久走的时候嬴政还跪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个纸娃娃。
对上【嬴荡】的那块牌位……
系统只是稍微想一想,头发就几乎要竖起来了。
嘈杂声越来越近,来不及多想其他的,系统凝神细听片刻,很快拼凑出来在他缺席的那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事情。
雍都祖庙又出了诡异的事情,昨日入夜之后,武烈王的牌位忽然发出奇异的吼叫声,又开口说话,当时所有人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口不能言。
最后他们决定遵从那块牌位的吩咐,连夜派遣信使,将这块牌位送到了咸阳城。
咸阳城中的公卿见到信使,得到这样的消息之后也坐不住了。
他们飞快地聚集起来,连夜入宫,说是要觐见秦王,其实是想把这块牌位送到秦王手上。
嘈杂声更近了,公卿们的衣角渐次从宫门之后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