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这么一闹, 爽是爽快了。
但也只是一时之快。
根本的问题还是没解决。
现在谣言有三点。
一,纪炀不孝。
二, 皇上不尊生母。
三, 都是因为纪炀的缘故,才把皇上带坏了,他如今是帝上皇。
纪伯爵那么一闹, 也只是让头一条散了些而已。
而且他为什么闹,大家心里都有数。
人家都姓纪,纪伯爵肯定不会让自己惹麻烦。
可换而言之, 更让人觉得纪炀的权势,更让人觉得他有颠倒黑白的能力。
剩下的两条尤为重要。
而这两条又挂着如今世人皆知的中原旱灾。
他们的逻辑大概是。
天降罪责, 所以干旱。
为什么降罪, 因为纪炀这个佞臣执掌朝政, 颠覆权利, 教的皇上不孝不悌, 这才有此灾祸。
这里面约莫的意思就是,皇上肯定是没错的, 便是有错, 也是臣子的错。
这个臣子就是纪炀。
只要纪炀没了, 天下也就太平了, 旱灾也就平了。
前面指出纪炀的不孝,不过是个因头而已。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只要旱灾是真的,扣在他头上的罪就是真的。
他们总会用孝道逼迫皇上, 再反噬到纪炀身上。
只要皇上撑不住了,纪炀也就撑不住了。
如今他那么嚣张, 查着粮仓, 还在往外送灾民, 不就靠着皇上的信任。
皇上也就两条路,要么保纪炀,那就要尊生母,他孝敬的太后便会处于尴尬的位置。
要么继续敬太后,不管生母,便要找个替罪羊。
手下的人已经把这个替罪羊找好了,不都说过了,是纪炀教唆,所以皇上犯错。
一边是孝顺的母亲,一边是信赖的臣子。
那边一招招的,是要做这些事。
下朝的时候,韩潇看着高兴的翰林们,他们大多数人以为,这次纪伯爵无耻对无耻,算是出口恶气。
其实真正的问题从未解决。
纪炀笑:“让他们出口恶气也行。”
讲到这,纪炀表情又严肃许多:“真正的问题,还在灾情。”
是了。
只要灾情一天在,那些人的谣言就会一直传。
虽然皇上并未说,只让他们放手去做,可他那边的压力只怕不是一般的大。
换了执掌朝堂已久的皇上来说,顶着这些压力都何其艰难,何况登基刚三年多的徐九祥。
如今已经是四月中旬。
中原各地依旧是无雨。
纪炀看着天空,他很少有无力感,但面对天灾,那种从心底散发的无力,还是涌上来。
即使做了那么久的准备,干旱还是让人难免面对。
纪炀开口道:“之前派了好几个巡查下去,全都一无所获。我准备亲自去往各地。”
中原这片地方可不小。
而且各地的灾情也不同,民情也不同。
如今这时候,只有他亲自去看了才行。
韩潇皱眉:“不行,下面许多人恨你入骨。”
查田地,清粮仓,哪个不让人恨。
如今各地又有灾情,很多流民容易受人鼓动。
毕竟人一恐惧,就容易相信谣言。
而如今最大的谣言,不就是纪炀这个佞臣在侧,所以有天灾吗。
到现在,纪炀跟皇上可都没自请罪责,祭祀跟请雨倒是去了几次,但谣言说了,只有纪炀不在,天上才会下雨。
不能怪一部分灾民们相信。
谁让恐慌当中,饥饿缺水的时候,肯定会下意识寻求源头。
有心人又给了这个源头。
其实若不是这名字是纪炀,下面的怨恨声会更大。
可纪炀的在百姓中的名声,是那些散播谣言的人都没想到的。
纪炀点头:“是恨我,估计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在干旱的河道里挖出石头了。”
韩潇见纪炀说得轻松,又看他。
纪炀道:“那石头上肯定刻着,纪炀死,甘霖下。”
到时候全国各地都会请求铲除奸邪,让皇上清君侧,还逼着他薄待太后,尊崇生母。
种种威逼之下。
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住。
又或者说,在古代大部分人都信奉神明的情况下。
如此神迹预言等等,绝对会有很多人相信,这既是散播谣言,也是对当事人的心理威逼。
可惜纪炀不信这些东西。
他信自己没有做错,他信自己还没到绝路。
只是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信是没办法的。
跟纪炀想的差不多。
那日跟韩潇聊完没几天,外面竟然给他列了几条罪状。
什么不顾天地伦常,强育种苗,什么不顾妇人之道,让娘子抛头露面行医做官。
再有勾结党羽,只提拔自己人等等,玉敬泉等人就是例子。
还有苛待乡贤,查田地粮仓让无数人家破人亡。
再有逼迫当地灾民离开故土,竟然送到岭南跟益宁府粤地等地。
在以后几百年后,这些地方被开发起来,自然是宜居之地,在古代确实算蛮荒。
所以当然算罪责。
玉敬泉看着气到发抖。
当地有灾情,难道不让百姓离开?
纵然不是纪大人组织,百姓也是要逃荒的,如今出去既有官府开道,还有点接应。
那岭南的颜海青,益宁府跟房桦府指挥使,粤地的知府,全都已经打好关系,到那边就有荒地分下去。
不比挤在中原这块地好?
这不仅解决一时之困,更是为以后良种发展,人口激增提前缓和矛盾。
他这个地方出来的官员都懂,那些人能不懂?
他们就是太懂了。
他们知道若这些事办成,他们就再也不能撼动大人的地位,所以才急着,忙着,要把天灾扣在一个人的头上。
纪炀抖抖这张纸:“看,他们多了解我都做过什么。”
“要我看,这不是我的罪状,分明是我的奖状。”
“平安,给我贴到书房里,让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
纪炀做事向来不拘小节。
人家骂他的东西,他竟然还给贴下去?
纪炀看向玉敬泉,笑道:“咱们已经许多年没有一起办过公差了,要不然这次再合作一次?”
听此,玉敬泉立刻起来,精神一抖。
他被调到礼部之后,手中的事还不如在地方时候多,更是有名无实,若能跟着大人继续做事,他求之不得!
纪炀要亲自去各地看旱情,自然因为下面谣言太多,也因为派出去的官员不能往深了查,更有监督开仓放粮的意思。
如果不能处置好灾情,那倒真的是成他的错。
这次出发的队伍,纪炀为首,下面是老搭档玉敬泉,再有娘子带的女医队伍。
林婉芸看到那些谣言的时候,第一个想的,就是这件事,不是说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行医不好吗?
那就看看,大家需不需要她的女医馆,需不需要她这个女大夫。
小白鹤自然也跟着,她今年十六,也会些医术。
倒是小晴林只能送到林大学士那,让曾外祖带着。
纪炀再次进皇宫的时候,还未进勤政殿,就能感受到里面的怒火。
徐九祥快要气炸了。
从正月起,一直到四月底了。
这些废物们都在干什么?
都在说干旱是他的缘故!是他母亲太后的缘故!
全都是废物,可这些废物又不是轻易能动的人,他们确实很有权利。
如今旱灾这情况,他还要用人,还要做事。
不能事情还未平,就再添事端。
可他也烦。
烦到有些事情总也不能做。
烦到有人总跟他说,处置了纪炀,只要处置他,朝堂就会太平安稳,他们还依旧是听话的臣子。
还有他的生母,自己去看了看她,她竟然已经半瞎,说从自己被抱走,她就在哭,哭了十八年,可不就半瞎了。
徐九祥只是看着她,其实心里并无感动,但也不会做什么。
这个女人是被利用的,可怜的,但也是让他烦闷的。
偏偏太后还病了。
太后只说无事,他做什么都行。
可在母后身边的片刻宁静,也会在踏出母后宫门烟消云散。
徐九祥知道母后的病,更知道生母的苦。
还知道如今一切事情压下来,若再出现预计中的蝗灾,他这皇帝就不要当了。
其实很有些时候。
徐九祥会觉得,是不是老天真的在降罪。
是不是天地神明都真觉得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好。
他是不配做这个位置的。
倘若父皇再有个儿子,他肯定不行。
这时候徐九祥就恨不得自己还是个孩童,父皇母后宠着,天天读书参政都行。
但他很快又收敛起情绪。
不管他配不配,他都要坐好这个位置,都要守好这个江山。
纪炀到的时候,其实大致明白皇上的烦闷。
对于大部分皇帝来说,勤政爱民,岂不是并不是主要职务,他们只要安抚好下面臣民,大家看起来相安无事就行。
什么改革,什么变革,什么土地清查,其实是没必要的。
就像一个运行的公路,都知道这个路经常堵车,还有坑洼,但就这么过吧,也无所谓。
大部分人也都习惯了,就算有一天真的堵死了,那就疏通一下,填补一下,到彻底不能用的时候,谁知道猴年马月。
皇上只要维持这个状态就行了。
可突然有个人说,把公路重新修缮,扩宽。
那样走的时候,就不会堵了,也能尽量减少颠簸。
可修的话,要至少两个月不能通车。
于是,一部分人开始强烈反对,至少现在能走,你这一插手,不就不能走了吗。
皇上要同意修吗,其实不修对他来说,问题也不大。
反而同意修路同意扩宽,就要顶住压力。
小皇帝是在懵懵懂懂中,同意他扩宽道路的。
是在还不了解这些权衡跟内情的时候,被他“忽悠”着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如果换成先皇在,他这些事不会这样顺利。
甚至一定的阻碍,就来自皇帝。
因为那位知道,要做这样的事,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
可小皇帝不知道,所以同意他做了。
这会面对徐九祥的目光,纪炀便知道,小皇帝有些懂了,懂这些压力他一定要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