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化远四十三年, 六月初二。
聂世鸣看着京城,长长舒口气。
还好,回来了。
这路上可太折磨了。
赶路真不是人做的事。
他这还是应天府到京城。
纪元那种滇州府到京城的, 又该怎么走, 也不知道他来了没有。
哎, 如今天下年轻人, 都在逃离京城,也就他们两个要回来。
只是不知道,这回来,还能不能出去,出去之后又是什么职位。
听说外面合适的职位基本被抢光了。
聂世鸣心里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心情格外复杂。
更复杂的, 大概是被他押送的犯人王长东。
王长东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聂家,要这样置他于死地。
难道说,李首辅跟楚大学士的争斗已经到这种地步?
可抓他又有什么用。
楚大学士手底下, 有无数个他这样的人。
他根本动摇不了楚大学士的根基啊。
为什么一定要抓他?
他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
最关键的是, 找到问题的原因, 他才能托人解决啊。
都到了京城了,肯定要抱紧楚大学士的大腿,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大不了判个流放。
最好流放到滇州府宁安州,那可是个让人垂涎三尺的好地方。
以前对别人说,流放滇州府宁安州, 大家面如土色。
现在?
面露狂喜!
谁不知道宁安州是升官发财的好地方。
那个宁安州知州纪状元, 可真厉害。
王长东更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几天里, 他不仅被关到刑部大牢,而且求告无门。
不管他下属家人送出去多少银两,全都被退了回来。
楚大学士那边,甚至李首辅那边。
五王爷,太子。
甚至皇宫的人,都不收他的银钱。
那皇宫的人倒是收了,没多久又给退了回来。
为什么?!
他惹到谁了?
聂家吗?
他跟聂家,真的没有深仇大恨啊。
一定要说的话,他跟聂家的交集,便是做过同一个县的县令。
但那又算什么事。
他当官二三十年,做过的官职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而已,当时是有些危急,不过也让他顺利抱上楚大学士的大腿。
这次又是怎么了?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
一个意 外的人出现了。
纪元最近在翰林院帮忙,正好被派来督查刑部一些案件。
聂世鸣站在纪元身边,开口道:“这就是王长东。”
这就是王长东。
纪元眼神都在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身上。
近五十的年纪,头发稀疏,眼神浑浊不清,带着油腻跟审视。
虽然是头一次见他,却总觉得,这个模样一直在他心里。
小纪元病死的时候。
再到知道小纪元爹娘去世真相。
以及看到正荣县的烂摊子。
这个人却拍拍屁股走了。
甚至一路高升,还专门坐到户司这种油水厚的位置上。
王长东也在看纪元。
这人是谁?
聂世鸣刚要说话,纪元制止,亲自道:“我是建孟府正荣县人士。”
“姓纪,叫纪元。”
“出生在正荣县安纪村。”
建孟府,正荣县,这些王长东都知道。
他这两天还在想呢,跟聂世鸣的交集只在这里。
这个纪元,也是正荣县的人?
这么巧?
等会,没记错的话,这个连中六元,名噪天下的纪状元,无父无母?
正荣县,无父无母。
“我爹娘在化远三十年前后去世。”
“一个是死于运河修建。”
“一个死于没有银钱看病。”
纪元说话的时候,刑部大牢几个狱卒瞪大眼睛。
都知道连中六元的纪状元自幼艰辛。
却不知道。
他是这种家境?!
化远三十年,也就是十三年前。
现在的纪状元好像才十九二十?!
可这些,跟眼前的犯人又有什么关系?
聂世鸣这才道:“王长东,你不会忘了,化远三十年时,你在哪里任职吧?”
他虽然觉得那段时间不值一提。
可怎么会忘了。
甚至前几天还在回忆。
“你,你是河工的儿子!?”
纪元强调:“是死了的河工的孩子。”
怪不得。
原来是这样。
王长东心里的疑惑终于解开。
他怎么会想到,当年他害死的一个河工,这个普通的河工,会有这样厉害的孩子。
连中六元考上状元就算了。
还弄出橡胶,弄出占城稻。
而他无意间,惹了这样的人。
聂家跟他是没有深仇大恨的。
但聂家肯定会为了纪元这样的人,努力促成此事。
楚大学士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后起之秀保他。
甚至眼前的纪元出现在这,便是告诉所有人。
他是为爹娘报仇。
为爹娘报仇。
天经地义。
人家根本没做什么多余的事。
只是把他的罪行揭发而已。
刑部众人心里恍然。
纪状元回来,为的就是替爹娘报仇。
这让不少人心里暗自称叹,果然是个好男儿。
读书,做官。
一直到如今。
就是给爹娘报仇。
这种事情说破大天,都是能感动天地的事。
甚至有人道:“您当年想去应天府做事,难道也是为了这个?”
王长东在应天府。
原来是这样。
但纪元无意得罪了五王爷,被调走了。
这是一个迟到四年的复仇。
不少狱卒看向纪元的眼神都变了。
好忠义的男人。
本来觉得纪状元长得英俊,做官也厉害,就是一个厉害的文官。
没想到他心里还藏着这样有仇必报的忠义心肠。
王长东早就面如土色。
他现在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自己无意之间惹出这样大的麻烦。
他以为在正荣县的经历不值一提,其实更多过分的事他还做过。
可实际上,祸种早就埋下了。
谁也想不到,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孩子,能成长到这种地步!
纪元看着他,则心道。
那个小孩子是不能成长到这一步的。
因为小纪元早就死了。
他报仇,不仅是为这具身体的爹娘报仇,同样是为小纪元报仇。
眼前的人,死多少次都不为过。
离开刑部大牢,纪元也没回翰林院,他身上的事情很少,挂个名而已。
聂世鸣跟着身后,忍不住道:“其实你不出现会更好。”
也更安全,如今锋芒毕露了。
纪元却摇头:“如果不让他知道自己的死因,对我来说,这事相当于没做。”
他知道对方不一定会悔恨,但一定会怕。
怕自己,怕那些死他手底下的冤魂。
所以他要说。
天下人知道也要说。
这件事在京城掀起不小的波澜。
原本只是聂家检举一个恶贯满盈的犯官而已。
没想到背后藏着这样的事。
是一个孩子为爹娘报仇的事。
这样的快意恩仇,主角还是纪状元,自然更加不同。
当然了,他四年前一定要去应天府的原因也找到了。
就是为了去应天府找害死爹娘的仇人。
想到这,不少当爹的当娘的热泪盈眶。
若有这样的孩子,此生还有什么遗憾。
同时,也有人提起五王爷当年的决定。
好个五王爷,本以为他足够荒唐了,没想到竟然无意间做了恶人的帮凶。
京城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
关于王长东的处决,也并不难猜,最差也是流放。
流放到宁安州是不可能了。
西南去不成,大西北或许可以,送过去让他全家吃沙子!
聂世鸣在争取砍头。
对方不过是个秀才,砍头并不算太难。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
王长东确实要被砍头。
下这个命令的,却是从行宫回来的皇帝。
皇帝六月初三到京城,当天便询问了最近发生的事。
其他的就罢了。
为爹娘报仇这事,却让皇帝沉默许久,最后说一句:“若朕有事,也不知道哪个儿子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倒不是咒自己死。
单纯是说给太子,五王爷听的。
就是在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够好。
两个儿子欲言又止。
皇上直接道:“王长东,该杀。”
“召纪元入宫。”
王长东必死。
纪元却要被召到宫中。
第二件事,明明是一件荣耀至极的事。
不少人却抖了抖。
如今看来,这事也有丧命的可能。
毕竟世人皆知,在皇上大病几场之后,性情大变。
最近这两年,是愈发严重了。
太子脸上浮现一丝担忧,很快隐去。
五王爷却是高兴的。
一个纪元而已,天天给他添堵。
每次纪元做出点什么成就,便有无数人提起当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