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泠和谢衡之在进京前一日才与林大将?军会合。
从赤丘回来的军队已经驻扎城外,谢衡之也下了马车,随林大将?军一同策马进京。
上?京不似赤丘那般地广人稀,今日一早便来迎接凯旋的百姓挤满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亦泠原本想提前坐马车先回谢府也不得法?,只能低调地跟在队伍后面。
锣鼓喧天中,队伍沿着街道迤逦前行,亦泠打?开车厢轩窗一隙,窥见的上?京与她记忆里别?无二致,却迎面袭来一股陌生感。
名公巨卿云集,满目的华冠丽服,连缓行于平整路面的马匹都如同战马一般雄风凛凛。
以前司空见惯的场面,如今再?目睹,却如梦一般不真?实?。
待队伍进入御街,入目之处已经庄严肃穆了起来。
随着距离皇宫越近,百姓便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和御林军。
听说圣上?本欲亲自出?宫相迎,奈何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已经缠绵病榻多日。
据传昨夜里他还在睡梦中高声呼喊着犒赏三军、大赦天下,仿佛已经亲临了迎接大军凯旋的城楼。
而今早,却彻底下不来床了。
他注定是无法?亲眼见证梦里也渴望的场面,无奈之下,只能由五皇子出?宫迎接大军。
许是因为凯旋的热闹亦泠已经在赤丘见识过一次,如今身处上?京更为声势浩大的庆贺中,她却难以融入其中。
看惯了赤丘的荒郊旷野,她甚至已经不习惯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徐徐缓行。
不知过了多久,亦泠的马车终于脱离队伍,朝着谢府的方向驶去。
四周没有了一重接一重的声浪,亦泠终于松懈了下来,将?轩窗大打?开。
高门大户的红墙又?刷了新漆,门前的石狮子也并非一成不变,有一家的雌狮两爪前竟然卧了一只幼狮。
亦泠看着这些细微的变化,眼里充满了好奇,仿佛初来乍到?。
待马车转入谢府所在的街巷。
目光透过轩窗缝隙,亦泠已经能看见以谢老夫人为首迎在大门外的谢府众人。
衣裳楚楚,翘首以盼。
他们知道谢衡之会径直入宫,这会儿回?来的只有亦泠。
所以此刻整个谢府上?下就是只为迎接她一人。
在今日之前,亦泠从?未把谢府真?正?当作自己的家。
可是此刻,她看着一张张企盼的脸,忽然有了归家的情怯,紧张得收回?了目光,在车厢里一遍又?一遍地整衣敛容。
直到?一道声音穿透整条街巷。
“回?来了!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还是曹嬷嬷熟悉的大嗓门。
这嗓音穿透了时光,将?亦泠拉回?了多年前。
她忽然展颜一笑,不等马车停稳,就整个脑袋探出?了轩窗,朝着她们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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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太一宫,一片寂静。
圣上?昨日便下旨,大军凯旋后,他要?在太一宫正?殿接见林大将?军和谢衡之,并准备了盛宴,待覆命述职之后大肆款待。
但圣上?自昨夜后就再?未苏醒,一干人等在殿前等了一个多时辰,御医出?来后,依然只是摇头。
长年驻守赤丘的林大将?军不知圣上?近况,其他人心里却都有数。
即便等到?圣上?醒了,以他如今的身子骨,恐怕也无法?神志清晰地听完述职。
于是待谢衡之后一步走出?圣上?寝殿时,众人纷纷看向谢衡之,以眼神询问是否还要?等下去。
谢衡之却将?目光移向了五皇子。
站在一旁的五皇子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立刻说道:“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往偏殿吧。”
自仁乐二十五年的那场变故后,圣上?膝下的成年子嗣只有五皇子一人。
众人皆知五皇子母家卑微,从?小就不得圣上?欢心,为人又?不争不强,谨小慎微,从?未有人料想过他会有继天立极的可能。
当初大皇子和太子相继逝世,待风波平息,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位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突然变成了这天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人人皆叹世事难料,这五皇子也当真?是命好。
倒是圣上?似乎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储位空悬的那两年多,他也从?未表露出?要?新立储君的意思,对五皇子的重视也不比以往多出?几分。
即便今年初,谢衡之早已远赴赤丘,圣上?又卧病在床,也并未放权于五皇子。
直到?三个月前,圣上?实?在沉痾难起,这才给了五皇子监国之位。
朝中向来上?行下效,圣上?不器重五皇子,其他朝臣也不敢表露出?太明显的立场。
是以五皇子纵有监国之权,实?则威望不足,在朝中举步维艰。
但方才谢衡之的那一句询问似乎拨动了风向。
众所周知,谢衡之的态度往往就代表着圣上?的态度。
特别?是众人随五皇子步入偏殿后,谢衡之面向五皇子,躬身行礼。
既是监国皇子,眼前的人便代表着圣上?。
“臣等遵旨出?征,今得胜归来,特向殿下覆命。”
林大将?军见状,立刻向五皇子呈交了北犹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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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覆命,光是详细回?述战况便已耗时许久。
而后还有战利品的交代,敌军重要?人物的处置,以及各类军功的评定商议,都要?等到?明日再?续。
众人离开太一宫时,林大将?军还小声和谢衡之议论。
他长年驻守赤丘,从?不曾与五皇子打?过交道,没想到?他看着像个愣头青,也不怎么说话,可是一张口,却都是些老成见到?之言。
谢衡之笑了笑,低声说:“虎父无犬子。”
林大将?军嘴上?说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五皇子可比躺在床上?只知道炼丹吃药那位强多了。
两人步下台阶,正?要?离开太一宫时,忽然听见五皇子在叫谢衡之。
林大将?军回?头看了一眼,拱手行礼后,独自离去。
“殿下还有吩咐?”
行礼后,谢衡之问。
五皇子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也该出?宫回?府了,正?好与大人同路。”
谢衡之点点头,往后错开一步,与五皇子同行。
“此次北伐,辛苦大人和林将?军了。”
五皇子说,“待父皇痊愈,定会论功嘉赏。”
“分内之事,臣不敢居功,亦不敢素位而行。”
谢衡之慢声说道,“且这次北伐臣亦有不少疏忽大意之处,乃至负伤累累,至今依然少气无力。加之家中母亲年迈,妻子病弱,臣更想多陪陪她们。”
他望着悠长的皇宫甬道,又?说:“前几年臣的母亲便在念叨,若有机会,想去江南水乡颐养精神。”
五皇子闻言沉默许久,却道:“听闻谢老夫人当初为了供大人读书才累坏了眼睛,这份舐犊之心,实?在让人动容。”
谢衡之看着五皇子,没有接话。
片刻后,他又?道:“而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父皇欢心。”
本想说一句,您是圣上?的亲儿子,怎会不得他欢心。
可是看见五皇子此刻清明的眼神,谢衡之却道:“如今得不得圣上?欢心,已经不重要?了。”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没接一句场面话,反倒是面朝谢衡之,郑重道:“但朝堂上?下一心,乃至民心,却尤为重要?。”
他立于谢衡之面前,坦坦荡荡地在日光下说道:“还请大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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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泠自打?回?来后,只做了沐浴更衣一件事就一直在跟曹嬷嬷和锦葵他们说话。
聊起赤丘的风光和战事,亦泠能源源不断说上?几个时辰。
仅仅一个午后,就消融了三年多的空白?,她好像从?未离开过。
暮色将?至时,华灯初上?,槐花香溢满屋,一阵阵欢声笑语从?林枫园里飘了出?来。
这林枫园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谢老夫人带着谢萱离开没一会儿,又?听见月洞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没等曹嬷嬷和锦葵回?过神,亦泠就先一步小跑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挽住谢衡之的手臂。
“你告诉她们,我是不是在赤丘做了军需铺子的二当家?把持着好大的生意?”
在曹嬷嬷和锦葵震惊的目光中,谢衡之问道:“谁不相信吗?”
说罢扫了一眼曹嬷嬷和锦葵。
“……”
这谁敢不相信。
亦泠昂了昂下巴,拉着谢衡之进屋,体贴地随口一问:“你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吧?”
谢衡之:“没有。”
于是亦泠转头看向曹嬷嬷。
“曹嬷嬷,去给大人准备些吃的吧……”
然后又?朝着锦葵笑了笑,“你也去忙你的吧。”
两人应声说好。
分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她们今日哭过笑过,甚至觉得一切只是一枕南柯。
待明日梦醒,林枫园又?变得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