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天爷所嫉的征兆显化。
盖因大道不全,难容妖孽存世。
所以,陈仇从来也不觉得长生久视有多好。
反而认为,艰难活着乃很累的一件事。
“我以身入局,谋划良久。
为的不是覆灭人道皇朝,我自知没那么大的本事。
只想亲眼一睹,你白重器家破、人亡,无力回天的凄惨景象。
也算告慰我心了。”
他立于太和殿的丹陛下,缓缓地席地而坐,开怀笑道:
“真龙出关镇压中枢,可玄洲烽烟起于九边。
一盏茶的时辰,够你扫荡功成的化外夷民,平定边关的刀兵灾劫么?”
陈仇嘴角溢出血迹,座座气海交织垂流。
无垠太虚好似凝聚成层层帷幕笼罩覆盖,将整个皇城盖得严实。
天日黯淡,昏沉如夜!
“坐北望南,亲眼看着这天下点起万道烽火吧!”
已成吞世大魔的杨洪横于太和殿外,声音如闷雷轰鸣。
白重器默不作声,那股压得天公亦要低头的磅礴气机,轰然一震。
却像撞上一堵无比厚重的铜墙铁壁,未能脚踏山河社稷,瞬身去到千万里外。
“竟然拼了命都要拦我,平白浪费你的妖孽天资了。”
白重器眼皮抬起,目光越过凉国公残躯,轻声问道:
“可要交待什么遗言?”
陈仇仰头望天,流云四散,一如他的躯体。
好像弹指刹那千万年,无穷岁月加诸于身,将其风化吹灭。
等到只余下那颗俊美无俦的头颅时,方才幽幽说道:
“与你为敌,陈仇也算……不枉此生!”
话音还未落地,其人宛若砂砾崩塌,被无垠太虚的滚滚浊流吞没进去。
那层层遮蔽天地的浓墨帷幕,直要把皇城拖拽进另一方大世界!
……
……
裂海走廊,横贯万里。
若从极天俯瞰下,像是大能挥剑劈斩,形成一条深可见骨的狰狞伤疤。
这是景朝的九边之一,座座军镇要塞互成犄角,彼此拱卫,错落于厚重大地上。
岷州城,大营主帐。
白袍铁甲的高大青年端坐案几后,两侧是如同虎狼的神武卫军。
个个呼吸悠长,气息沉稳,一色铮亮的符箓钢甲。
腰杆挺直按刀而立,像是钉子深深凿进去。
隐约有种凛冽肃杀,摄人胆魄的味道。
“本将军镇守边关也有好几年了,难得见盘踞于裂海走廊的妖物,躁动得这么厉害。”
高大青年肩膀宽阔,坐在那里如山如岳,自有一股威武气势。
“连着好几个月,都有小股成群的妖群冲击军镇,掠取血食。
纵然大半都被杀退,但也造成一些死伤。
本将军查阅卷宗,觉得不太寻常,是否与那头旱魃出世相关?”
座椅上的高大青年字字句句,都像雷电闪烁,震荡大气。
不仅仅落入耳畔,甚至烙印心间。
令得众人精神勃发,好似真正把这番话牢牢记住一样。
裂海走廊有旱魃出世的传闻,早就传遍天下,详实的密报都呈递到东宫案头。
周遭万里之地,接连半年未曾下过一滴雨。
每到入夜,隐约还能听到庞大兽类的低吼声。
像是阴风过洞窟,怒号不已,极为骇人。
于是传为旱魃降生!
“属下已经发派人手,四处大搜,寻觅那头旱魃大妖的下落踪迹。”
神武卫军的都尉起身抱拳,高声答道。
“旱魃乃古之妖种,出没之处,赤地千里,大旱数年,乃灾殃之气汇聚而成,孕育而出。
大抵是个五重天的层次,若找到了,不用急着用大军剿灭。
本将军亲自出马,将其斩首祭天,开坛祈雨。”
高大青年一只手撑住案几,上面摆着金牌、令箭、军印、笔架等物。
后面高挂巨幅地图,把裂海走廊处处走势标注清楚,显得极为细致。
“将军竟能逆伐五重天的旱魃了?”
“不愧是兵家大材,当年燕王殿下亦是如此!”
左右两侧的神武卫军精锐皆感惊讶,要知道他们所钦服的这位将军。
可还未真正踏破那一关,跻身当世顶尖高手行列。
以四重天大圆满,降伏一头五重天的旱魃。
天骄之姿,名副其实!
“旱魃要寻,滋扰军镇的小股妖群也不能忽视。
这快入冬了,提防它们结队而行,捕捉百姓掠夺血食。”
高大青年目光微凝,还未等他话音落地,手捧令旗的斥候就闯入大帐。
后者身着的软甲破烂,皮肉焦黑,像是从火坑滚了一圈,几乎要被烤熟。
干裂的嘴巴张合几下,最后吐出一句话就栽倒昏迷:
“非旱魃!是赤犼!
自西而来!”
大帐好像炸开锅,瞬间沸腾滚荡。
“赤犼……比旱魃更可怖!
所过之处,江河枯竭,焦土万里,尸身化枯骨,不腐而不灭!”
神武卫军一片哗然。
赤犼之凶怖,远甚于旱魃。
倘若真个出现于裂海走廊,并且直奔中军大营。
足以引发一场大祸!
哪怕神武卫军的虎狼甲士,个个换血小成,堪称铜皮铁骨。
却也受不住赤犼肆虐的灾殃之气!
“将军!咱们不妨再派斥候去探,确认大妖动向,着手准备撤退!
一旦叫赤犼侵入此地百里,军寨大镇的平民百姓,亦或者入伍兵卒。
怕是要被活活烤死,蒸成焦黑枯骨!”
高大青年沉思片刻,颔首赞同道:
“必须将这头赤犼横击于大城百里外。”
他霍然站起,长身而立,侍候两旁的亲兵立刻会意。
赶忙从兵器架子上,抬下一杆沉重大枪。
长一丈二,红缨如血,内里暗藏五个倒钩。
当世四大神枪之一,五钩神飞!
“日落西山之前,赤犼绝踏不进岷州城一步!”
高大青年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他五指一抓,提起那杆神枪,白袍铁甲飒飒,率先迈出大帐。
“将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赤犼凶怖之极,绝非寻常妖物!
神武卫军所镇守的,不止是身后岷州城,乃整个裂海走廊八十座要塞!
请将军惜命!”
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追赶,欲要扯住高大青年的臂膀,却被带得踉跄,险些摔倒。
“剑臣,本将军会把虎符交予你,若遭逢不测,裂海走廊的兵事大权,交由大统领郭嵩。”
高大青年提着大枪,翻身上马。
他举目远眺百里开外,艳艳赤霞漫卷如潮,宛若一线推移而来。
重重穹天上,似有一扇古老门户隆隆震响。
“我冥冥有种预感,千年武运,自今而开。
既然,姜赢武适逢其会。
岂能弃民而走,弃军而逃。
那不是平白玷污我父名声,辱没姜家先祖的门楣!”
……
……
招摇山,中军城。
众所周知,朝廷流放囚犯,刺配贼人的两大去处。
一是龙蛇山,二便是招摇山。
前者乃官宦名门遭逢大难,贬为罪民,世代受罚,难以赦免;
后者则多为江洋大盗,亦或者豪强乱党。
因为景朝律例,诛杀首恶,并不讲究连坐。
所以没被斩首的同伙,能够勉强苟活一条命。
但必须发送招摇山,与披甲人为奴。
其实这也与死路无异!
九边之中。
最苦寒的是朔风关。
最惨烈莫过于招摇山。
在宗平南担任大将军之前。
各座城寨从未有过能够熬得住十年披甲,攒立军功的老卒。
因为每战都要辟土,寸寸疆域皆为血染。
作为蛮荒之地,招摇山是天下异类聚居之所。
太古时期,巨岳通天,接引帝流浆,孕育出数不尽的妖王巨擘。
后来被儒门亚圣一字镇碎山根,沉陷三千丈之深。
等同于斩断妖族的气运,使其血脉凋零。
虽然不复太古时期的盛况,但仍旧盘踞着诸多寿元悠长的先天异种。
如同占山为王的大寇强梁,各自修寨建城,繁衍生息,对着边关虎视眈眈。
因此,驻扎于此的玄武卫每进一寸,都在挤压妖族生存的疆域。
故而双方打得极为惨烈,几乎把方圆近万里的招摇山化为血肉磨盘。
中军城内,小河畔。
一条雄健大汉正在擦洗战马,两鬓微白,披着宽松的衣袍,遍布刀枪斑驳痕迹的老旧铁甲堆放旁边。
乍看之下,与城寨里头服役多年的精锐老卒没甚么差别。
可要是把视线铺开,便会发现小河畔旌旗如林,猎猎作响。
尤其是一杆黑水大纛,宛若山岳雄浑。
四方云滚滚如潮,好似江流萦绕。
千余精骑陈列展开,却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就连呼吸都几近于无,趋同如一,仿佛形成坚固的整体。
可见治军之严明,练兵之高妙。
忽然间,马蹄声声,急促如骤雨,打破小河畔的宁静氛围。
“大将军,招摇山七十二峰,某已拔下五座。
而今,麾下甲士正在安营扎寨,辟土筑城……没有辜负大将军的期望!”
不多时,有一披甲都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此人抬头,丹凤眼,卧蚕眉,端的是英气凛然。
乃韩国公世子,有着“小君侯”之称的虞卿飞。
这位虞家二郎与那些镀金的将种勋贵不同,曾经隐姓埋名来到招摇山,从一披甲人做起,服苦役斩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