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昊天塔回来后,没人再提上古的事,仿佛那只是一场幻境,出来了就烟消云散,无足轻重。可是,羲九歌骗不了自己。
黎寒光说幻境是魔柱使的把戏,不告诉她小九是谁。其实,他越隐瞒越能说明问题。
小九就是童年时的她吧。黎寒光说小时候见过她,羲九歌却全不记得,难怪他认出来了,而羲九歌自己没有。
是她放出了魔柱,是她导致了灾难,是她害死了千千万万人。
难怪西王母要严格教导她,日日告诫她与人为善、维护正道;难怪九天玄女对羲九歌态度一直不好,看她的眼神中时常忘了掩饰厌恶;难怪她在天界身世高贵,名声远播,却没什么朋友。
她原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天生不讨人喜欢,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和她做了什么无关,无论她力争完美还是不学无术,天界都不可能有人真心待她。年轻一辈哪怕不知道羲九歌的过往,必然也被长辈告诫过,与明净神女客气即可,不得深交。
她是战争的导火索,引发灭世大战的元凶,怎么会有人愿意靠近她呢?
如果她死了,一切因果勾销,既往不咎。可是,她后面又活了,这些就还是她的因果。
西王母细微地皱了皱眉,说:“九歌,你在说什么?你是昆仑山的少主,也是天下仙门正道的楷模,怎么能说囚徒这种丧气话?”
羲九歌看着西王母,心中已毫无波澜。事到如今,她们还想骗她。西王母以前经常说这类话,提醒羲九歌她是正道楷模,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羲九歌处处以此要求自己,生怕让众人失望。可是,她算什么正道?
羲九歌实在受够了压抑自己的内心,把自己强行烙成一块冷冰冰的模板。无论曾经的小九还是凡间的谢玖兮,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她生性热烈而自由,如今这个冰冷死板的羲九歌,根本不是她想成为的模样。
羲九歌不再顾忌贵胄所谓的体面,直接戳破道:“王母,我已经都看到了,您不必再粉饰太平。当年九日祸世,是我做的吧?害无数神仙陨落的魔柱,也是我放出来的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西王母如是想道。当初白帝让羲九歌去昊天塔的时候,她就不同意,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帝俊和羲和双双陨落,用性命解决了羲九歌引出来的后果,羲九歌就算有错也该扯平了,这一切就该永远埋葬。
但白帝说其他王宫出的都是继承人,西天界不送继承人去,恐会惹人生疑。西王母只好同意,侥幸想着进去那么多人,或许不会正好重现羲九歌的记忆。羲九歌回来后,西王母不去问昊天塔内的经历,不提及魔柱相关的事,仿佛这样,窗户纸就永远不会破。
然而,自欺欺人终有时,这一天还是来了。
西王母叹了一声,对九天玄女说:“玄女,你先出去。”
九天玄女怔了下:“王母……”
“出去吧。”西王母淡淡说,“我和神女有话要说。没有我的召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九天玄女飞快瞥了羲九歌一眼,面有不忿,忍着不甘退下:“遵命。”
九天玄女走后,山顶越发安静,只余灼灼桃林和寂寂寒风。西王母缓缓说:“既然已经过去,就不必耿耿于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接下来能立身正道、一心向善就好。”
羲九歌环顾四周,清静无为的昆仑山,断情绝欲的瑶池水,多么适合改造一个曾犯过大错的少年犯。她已经视为习惯的严苛管教,清规戒律,每一桩每一件背后,都充斥着上位者凝视。
他们一直在以罪犯的目光看她。众人时常怜惜常雎被送来天界当质女,可是,常雎尚且有喜怒哀乐和交友恋爱的权力,而羲九歌却不能。真正在天界做人质的,到底是谁?
“您从小严苛管教我,日日让我背诵劝善的道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羲九歌说,“在您,不,在五帝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一个背着案底的囚犯,我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你们都在审视我会不会行恶,是吗?”
她的想法过于极端,但西王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西王母叹息:“你母亲既然把你交托给我,我就绝不能辜负她的信任。我严格管束你是为了你好,像你小时候那样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岂不是白白浪费羲和和帝俊给你的天赋?如果当初他们对你严格一点,教你读书明事理,或许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但我并没有想过杀了你,若我有此心,放任你寻欢作乐、不思进取就行了,何必费心费力教导你?我终究是为了你好,想让你活下去。”
是啊,羲九歌刚醒来的时候就是一张白纸,别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如果西王母真的不喜欢她,直接捧杀就好了,没必要逼她学这么多东西。
如今羲九歌仙术、神术双修,阵法符药几乎全会,实力在同辈之中无敌手。昊天塔内众人看到了幻境也不敢对羲九歌发难,除了畏惧白帝和昆仑山的权势,也是害怕羲九歌的实力。
羲九歌说:“您想让我活下去,那就说明还是有人不想让我活下去?”
西王母叹气:“你没有见过你入魔时的样子,六亲不认,火染天空,连羲和都制不住你,他们防备你在所难免。但五帝既然册封你为神女,联手压下过去的事,便说明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不动情,不妄为,便能长长久久活着。”
“不动情。”羲九歌慢慢重复这几个字,说,“王母,您知道没有感情是什么滋味吗?像一个盲人、聋子置于闹市,明明感觉到身边都是人,自己却空空落落、无处可去。让我没有感情活下去,与杀了我何异?”
“但你至少活着。”西王母带上了严厉之色,呵道,“我知你下凡后动了心,和那个魔子结为夫妻,回到天界后竟还执迷不悟,想和他再续前缘。但他心机深沉,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有意来接近你?如今他已如愿被册为太子,你没了利用价值,他焉会放弃大好前程来娶你?”
羲九歌下意识替黎寒光反驳:“他不会这么做。”
“可他已经这么做了。”西王母说,“黄帝那边已经传来风声,这次册位大典会同时宣布太子妃和侧妃,他要娶神农氏的嫡传女子,连西陵氏都只能做侧。你要怎么办?自降身价和神农氏争夺太子妃,然后和一宫殿莺莺燕燕争宠?还是打上门,当着全天界的面将新郎抢走,绑回昆仑山入赘?”
羲九歌想了想,竟然觉得第二种办法还挺可行。羲九歌知道这些感情西王母不会懂,却还是坚持说:“他不会。”
“够了。”西王母冷着脸,斥道,“你曾经就因为感情用事导致酿成大祸,如今你已死了一回,竟还想重蹈覆辙?你休息几日,等过几天入瑶池洗情吧。你自己断不了,就只能用瑶池水帮你断。”
羲九歌听到心中一惊,立刻感到一股刺痛从心口迸发出来:“不行!”
“你还执迷不悟!”西王母斥责道,“情之一字虚无缥缈,竟比你身家性命、多年修炼还重要吗?我意已决,此事不行也得行。”
羲九歌明明记得白帝说过,瑶池水对神躯无用,根本无法清除神的感情和记忆,为何西王母要让她进瑶池水中洗情?西王母敢这样强硬,那便是拿准了对她有效。
羲九歌光想到这种可能,心就剧烈地痛起来。隐约地,她仿佛听到咔嚓一声,心口那个地方传来惊涛骇浪一样的痛感,霎间将她淹没。
西王母看到羲九歌表情不对,拧着眉问:“九歌,你怎么了?”
羲九歌连站立都维持不住,捂着心口跌倒在地。西王母脸色变了,立刻打出一道灵气,顺着她经脉查看,随即脸色大变:“不好,你的心碎了!”
羲九歌心想,现实又不是话本,心怎么会碎呢?随后胸腔内传来什么东西扎入心脉的感觉,羲九歌才木然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她的心真的会碎。
她的心在上古被大羿一箭射穿,如今放置在她胸腔的,只是一块石头。
一颗石头心,当然会碎。
羲九歌失去意识前,听到西王母厉着声音大喊:“快去青帝宫,请女娲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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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寒光停在黑水边,这里已经是极北,前方再无陆地,雷云下暗海波涛涌动,一道结界横空而起,将里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那就是魔界屏障,困了魔族万年之久的东西。
魔界结界自降下以来,只开放过一次,那就是黎寒光和常雎去往天界为质,天界将结界开放一条小缝,重兵把守,严密防范,亲自将他们两人带上北天宫。
天界如此防范魔族,当然不可能让黎寒光看到打开结界的办法,但这些年黎寒光在天界多方打探,还是打听到结界控制之法了。
魔界是最重要的流放之地,天宫十分重视,唯有集齐两方天帝玺,同时放在阵法台上,输入特定的指令才能打开结界。黎寒光没有天帝玺,但他有轩辕剑和射日弓,完全破除结界不可能,也没必要,但在阵法薄弱处划开一条缝,短期内供他自己出入,却不成问题。
黎寒光腾空飞起,踏过滔滔黑浪,很快就停在结界前。他在魔界观察了许多年,早就知道哪里的结界最弱,黎寒光将法力注入轩辕剑中,剑身上飞快结了冰霜。黎寒光不偏不倚用剑刃划了条线,剑尖所过之处留下一条微不可见的缝隙,黎寒光毫不犹豫,化作遁光钻入细缝,朝魔界诸岛飞去。
轩辕剑是华族镇界之宝,让黎寒光带去昊天塔实乃无奈之举,但黎寒光从来不是个客气的人,进了他手的东西,就别想拿回去了。
黎寒光和黄帝拉扯许久,无论黄帝怎么暗示,他都装聋作哑当听不懂,逼急了黎寒光就使出万能伎俩——装病。黄帝实在没办法,他堂堂天帝,总不能拉下脸硬抢吧?反正也要册封黎寒光为太子,轩辕剑迟早都是他的,黄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算了。
粗粗数一数,黎寒光如今的神武已有轩辕剑、射日弓、盘古斧,无论远攻近战都有趁手的武器,只待他将混沌之力研究清楚,就可以开战了。
黎寒光径直去了九黎族的领地。一别多年,旧地风景如故,还是这样冷漠阴沉,惹人生厌。黎寒光最先去了后山,果然,被烧焦的山头还没有恢复生机,黎寒光给古树松了土,浇了水,才不紧不慢往山下走去。
他登岛时故意没收敛气息,想来,那些人已经接到消息了。希望他们人都到齐了,省得他一个个找,他还要早点回去找羲九歌“寻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