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池畔,云雾缭绕,两朵睡莲浮在水上。它们最初是红色,随着时间过去,花瓣颜色越来越淡,如今只余一层淡淡的粉。
岸边响起脚步声,侍者照常来清理轮回池中的枯荷。他们最先去检查了池水中心的两株转生莲,失望道:“都一个月了,怎么还不成熟?”
另一个人回道:“里面躺着的可不是以前那些犯错了的小神小仙,而是明净神女和魔界质子。神女身份高贵,苏醒时间自然也比寻常神长些。”
侍者一想也是,自嘲道:“往常轮回池可是个冷清地方,照顾转生莲琐碎又耗时,根本没什么油水,家里有门路的都不愿意来这里。我们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外人,最近这一个月倒热闹了,五方天帝中来了三方,路过轮回池的侍女、仙女都要排队。我都分不出来水上飘着的到底是菡萏香,还是那些侍女们的衣香。”
“明净神女一个月还没有苏醒,自然是天界大事。白帝的使者还没走吗?”
“昨日刚来问过,还在外面等着呢。听说今日昆仑也来了……”
轮回池是历劫后的第一站。天界经常有神仙被贬去凡间,无论原本是什么身份、职位,一踏入宿世镜都会失去记忆,以凡人身份在人间经历生老病死、爱恨情痴。
若神仙能坚守心性,历劫圆满后轮回池中会长出一朵莲花。一般两三天到半个月不等,转生莲便会开放,届时历劫者从莲中苏醒,自动恢复神仙身份,修为或多或少都会提升。如果灵性好,在人间时能顿悟甚至超脱自我,那回归本体后心境会提升一个大境界,将来修炼将事半功倍。
这样看来,轮回池应当是一个好去处。事实上完全相反,在凡间提升心境的几率,远远小于被贪嗔痴恶污染的几率。要是沾染上心魔,更严重些无法勘破劫难回到轮回池,那这个神或仙就陨落了。
因此,宿世镜也好,轮回池也罢,是天界众神仙避之不及的地方。往年唯有犯了大错又没有后台的小神小仙会被贬谪到凡间,然而二十年前,宿世镜却迎来四个了不得的贵客。
名震天界的明净神女、玄帝太子、魔界质子、质女被青帝贬去人间,天宫给出来的说法是历练,但众神私底下都猜测,这四人下凡和烛鼓之死脱不了干系。
这桩事在天界引起轩然大波,直到现在大家私底下都津津乐道。一个月前,轮回池中同时长出两朵转生莲,下凡渡劫的明净神女、魔界质子回来了。
稍微散去的热度重新凝聚起来,全天界都盯着轮回池。然而转生莲却很不给面子,迟迟不肯成熟。今日便满一个月了,它还是毫无开放痕迹。
以前从没有等过这么久,久到大家忍不住怀疑,明净神女该不是在人间出了什么事吧?
两个侍者说着话离开了,他们没有注意到,背对他们的转生莲悄悄落开了一页花瓣。
羲九歌从昨夜起陆陆续续恢复感知,今日已完全醒了。但她没有动,还在试图接受脑中那一大串凡间记忆。
羲九歌在瑶池中沉睡多年,一降生就是少女模样,没有幼年形态。她是一朵精心浇灌的花,一出场就是冷静完美的璧人,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没有做出任何不体面的事情。
因此,她完全没法接受,自己在凡间做了那么多蠢事。
羲九歌一直觉得她生来聪明理智,哪怕童年时期也该是沉静稳重的,绝不会如那些愚蠢的神族小孩一般吵闹。然而这次下凡,她被封锁了记忆,从一张白纸慢慢长大,羲九歌才知道,原来她比那些只会哭的神族小孩还要可怕。
至少,神族幼崽不至于做出扒人衣服、强吻、趁人昏迷解对方的衣带、主动求婚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
更恐怖的是那个人她还认识,是一起下凡的黎寒光。
下凡后的长相和他们本人有七成像,并非完全一样,但只要魂魄不变,言行举止、思想性格就和本体一脉相承。通过凡间行为,不难猜出来萧子铎是黎寒光,萧子锋是姬少虞,拓跋壁月是常雎。
暴击太多,等后面羲九歌发现她和黎寒光结为人间夫妻的时候,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接受了。
羲九歌给自己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设,还是没法去见外面的人。天界有很多可以重现过往的法器,想来,她在人间的所作所为,白帝、黄帝等人都会知道。
她更不想出去了。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总不能在轮回池里躺一辈子,这些事迟早都要面对。羲九歌缓慢坐起来,转生莲花瓣像被惊醒的睡美人一样,花瓣次第落下,露出里面真容。
黎寒光睡在旁边的莲叶中,似乎还没有醒来。羲九歌看了一会,冷冷说:“你还要再装下去吗?”
里面似乎传来一声轻叹,随即粉白色的花瓣绽放,露出一张色若春晓、清如寒霜的脸。
黎寒光躺在花心,手指缓缓敲着眉心,疲惫道:“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怕你还没冷静下来,想杀了我。”
羲九歌呵了一声,冷冰冰说:“如果我真的想,你以为你装睡就能躲过吗?”
“躲不过。”黎寒光手背覆在眼睛上,一副躺平模样,“反正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话没说完,身体立刻往旁边躲去。黎寒光刚才躺的地方齐刷刷插了一排茎杆,下端深深刺入莲蓬,可见下了多狠的手。
黎寒光叹气:“皎皎,不久前我们还相拥而亡,你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羲九歌面若冰霜,冷冷道:“历劫已经结束了,不要叫我皎皎。”
黎寒光默默在心里叹气,下凡前他们好歹能说两句话,勉强算是朋友关系,没想到一次历劫,又回到最初她想杀他的状态了。
羲九歌一击未中,倒也没有追杀到底。她踩着荷叶,飘然越过池水,落在岸上。黎寒光脑中疼得像要爆炸一样,但他还是跟上她,走向池外。
黎寒光脸色苍白,眉心始终紧紧拧着,看着冷清又脆弱。羲九歌以为他又在装可怜,毫不留情道:“二十年能有多少记忆,一个月足够接收了,你装得太过了吧。”
黎寒光眼睛睁大,很是冤枉:“我哪里装了?皎皎,你对我的偏见未免太甚。”
羲九歌冷笑一声,原来她不懂人情世故,识不破他那些茶言茶语,但经历过凡间一世后,这种花招已骗不过她了。
羲九歌说:“别装了,帝寒光,如今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信了。”
黎寒光叹息,看来先发制人也不全是好事,他给姬少虞上了太多眼药,导致现在他说真话羲九歌都不信了。黎寒光抬起眼睛,像无害的鹿一样,真诚看着羲九歌:“皎皎,我是真的难受。你没有觉得记忆很乱,分不清谁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