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冷月如波。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仆妇静悄悄进屋,径直朝床榻走来。
床榻上放着张棉被,正微微起伏,隔着这么远都能嗅到下面香甜的血味。仆妇舔了舔嘴唇,想要上前,然而奇怪的是她走了好几步依然可望不可即,她看周围的家具,意识到她好像在原地打转。
怎么回事,她遇到鬼打墙了?
仆妇意识到不对,想要退离,但出去的路也是同样,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这时候床榻上的棉被掀开,一个六岁的女童兴冲冲地跳下来,道:“抓住你了!”
她说完有些奇怪,歪头问道:“不是说狐狸精都很漂亮吗,为什么它这么老?”
妇人一见谢玖兮就想起来这是昨夜害她受伤的女娃,直到现在她的胸口都在隐隐作痛。妇人听到谢玖兮说她老,气得牙痒,却还是露出一个笑:“我是谢府奴婢,来给公子、小姐送东西。公子小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萧子铎拎着鞋子走到谢玖兮身边,轻声说:“地上凉,先穿鞋。”
然而谢玖兮完全没心思搭理萧子铎,她指着困阵中的妇人,说:“你说谎!你不是谢家奴婢,我根本没见过你。”
妇人掩袖遮面,道:“小姐又不曾见过谢家所有奴婢,怎么知道奴家不是?”
她眼角眉梢似吊非吊,哪怕是一位年约半百、满脸皱纹的妇人,都掩不住那种楚楚可怜的风情。
可惜在场是两个孩子,谁都没开怜香惜玉那一窍,谢玖兮认真回道:“我是没有见过谢家所有人,但我是偷偷跑来这里的,如果祖母和姐姐知道,肯定会带我回去,怎么会派你来送东西?”
她还知道自己是偷跑出来的,萧子铎叹了一声,蹲身抬起谢玖兮的脚,细致地为她穿上软鞋。谢玖兮是熄灯后溜出来的,脚上没有穿鞋袜,此刻雪白的脚踩在地板上,指甲透着细微的粉,宛如珠玉。
萧子铎将鞋妥帖穿好,对谢玖兮说:“你和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直接将符纸贴在她身上,如果她是人,自然不会怕;如果不是人,死了也无妨。”
谢玖兮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一边从衣服中拿符纸,一边赞赏地拍了拍萧子铎肩膀:“说得对,萧表弟,还是你有办法。”
萧子铎静静纠正道:“我是你表兄。”
“萧子锋才是表兄,你又不是萧子锋。”谢玖兮不满地嘟囔。她是家中最小,她听到萧子锋和她同一天出生的时候很是开心,以为自己终于成姐姐了。然而大人们都说萧子锋是她表兄,谢玖兮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兄长已经很不高兴了,坚决不认可萧子铎是表兄。
萧子铎眉尖稍动,他实际出生时辰比萧子锋还早,萧子锋都是她兄长,他当然更是。然而萧子铎是不被期待的废妻所生,新主母临产当日,萧家所有人都围在主院庆贺主母一举得男,萧家有了嫡长子。等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兰园也生孩子了。
没有人期盼萧子铎的到来,自然也没人记录他的生辰八字,所以,萧子铎成了萧家二郎,萧子锋才是兰陵萧氏最万众瞩目、最光风霁月的嫡长子。
萧子铎想要纠正谢玖兮,然而萧家都不承认他的次序,又如何说服谢玖兮呢?萧子铎顿了顿,无奈道:“随你去吧。但在人前这样叫恐怕不妥,我听他们叫你皎皎,这是你的乳名吗?”
“对啊。”谢玖兮点头,“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谢玖兮毫不在意地点头,顺着问道:“那你的家人叫你什么?”
萧子铎轻笑:“他们恨不得我没有出现过,怎么会给我取小字?你来帮我取吧,想叫什么都可以。”
谢玖兮长这么大一直被人管着,这是她第一次能给别人取名字。谢玖兮激动坏了,她认真思索,说:“祖母说我的名字取自《九歌·东君》,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要不你就叫既明吧?”
萧子铎怔住,没想到他竟然得到这样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名字。
萧家人给他取名铎,铎是军中召人集合的器具,萧子铎甚至怀疑萧道路上听到了铎声,所以才随便给他取这个名字。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不讨喜的器具,唯独谢玖兮会希望他黑暗终尽,长夜既明。
谢玖兮见萧子铎长久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读书太少,他不满意这个名字。姐姐确实说过她整日胡作非为,不务正业,谢玖兮忐忑问:“你不喜欢吗?”
“没有。”萧子铎抬起眼睫,认真望着她,粲然一笑,“我很喜欢。”
谢玖兮如释重负,脸上立刻浮出笑容。萧子铎对着谢玖兮眼波柔软,但瞥向旁边时,立刻又恢复了冰冷。
“别白费功夫了。老实交代你来谢家做什么,再耍花招,我就用符烧了你。”
刚才萧子铎和谢玖兮说话时,阵法中的妇人安安静静的,一直在趁机突围。然而这个困阵出奇坚固,妇人尝试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逃离办法。
她气急败坏,骂道:“这是哪个牛鼻子道士干的,竟敢坏我好事!他定是刚来建康吧,只要再打听打听就知道,我与道门有旧,他这样得罪我,不怕被师门责备吗?”
谢玖兮一听,骄傲道:“不是道士画的,是我!”
妇人看着她,目光怀疑而不屑:“你?”
谢玖兮其实觉得这些东西挺简单的,她随便一画就成了,实在没什么可声张的。可是狐狸精面露质疑,谢玖兮就不能忍:“何止,这个阵法是我画的,这些符纸是他画的。你要是不信,我这就画给你看!”
萧子铎按住谢玖兮的肩膀,目光直视妇人:“不要试图迷惑我们。正好冬日到了,给皎皎做一副狐皮披风也不错,你再不说,我就不客气了。”
萧子铎说着,就要将符纸贴到妇人身上。妇人看到黄符上正是昨日出现在谢玖兮身上的法印,吓得不轻,连忙道:“不要!我说,我说就是。”
妇人看着面前这两个孩子,心中忌惮不已。这种黄色符纸她再熟悉不过,但是上面这个符号却邪门极了。
她是天狐,狐中最智慧的种族,天生通晓天下事。种族天赋再加上善于修行,她才一百岁就成了妖族中的佼佼者,连道士见了她都要避让。建康众妖、鬼奉她为主,都城上下无所不知。然而昨夜,她却差点栽在一个小女娘身上。
这些年她随阮郎在山中修行,久未回建康。昨夜她趁着阮郎闭关奔回建康,想令众妖帮她寻找材料。然而在路上,她忽然嗅到一股极其香甜的血味。
像她这种段位的大妖早已脱离吃人这等原始欲望。凡人的血是腥臭的,吃多了有碍她的修行,何况阮郎乃是仙门子弟,她为了长久伴在阮郎身侧,很早就不再吃人了。
但是昨夜那阵甜味实在太诱人了,比灵芝丹药都要诱人,她循着香味找来,看到一个小女童。
这个女童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但血脉极其纯净,吃了必然能功力大增。天狐不想破坏自己坚持了十来年的戒律,她忍住本能冲动,只想取这个女童一些血,带回去给阮郎炼丹。然而,她靠近时却被一道法印弹开。
她看不出法印的深浅,然而当那阵青光亮起时,她感受到来自骨子里的恐惧。宛如蝼蚁遇到九天之上的神灵发威,天狐神魂俱震,顷刻折损了一半道行,落荒而逃。
但是对妖物来说,法力实在太重要了,天狐今日又嗅到另一种味道截然不同,但内里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血味。为了尽快补回道行,天狐壮着胆子找过来,结果修为没补回来,却被两个小孩子给困住了。
她看着萧子铎手里的法印,心中如临大敌,昨夜那种感觉她不想再体验第二遍了。天狐不敢冒险,不情不愿说道:“我叫瑶姬,乃天狐,祖上是有通天之能的仙狐。昨夜我来建康为故人寻药,被女郎身上的香味吸引,想取女郎一点血液救故人之命。我敢发誓,我并无害女郎之心,只是为了救人不得不为之。”
萧子铎听着完全不信:“你现在被我们抓住,当然说自己没有害人之心。但昨夜你趁她睡着时接近,谁知道你到底想取血还是想杀她?”
瑶姬忙道:“我真的没有!如果郎君不信,我可以用性命起誓。”
修为越高的人说出来的谶语就越灵,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瑶姬一口气发了誓,诚挚地看向萧子铎。萧子铎挑挑眉,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如何,你想救故人性命,我也想让她平安健康。仅凭你想取她的血,已足够杀你好几次了。”
瑶姬一听,对萧子铎怒目而视:“你骗我?”
萧子铎不为所动:“是你自己要发誓。”
瑶姬意识到自己受了欺骗,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殒命于此,又悲又愤:“世人都说狐妖骗人,可是狐妖只要动了真心就会倾其所有,真诚相待,哪像你卑鄙无耻,出尔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