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笑了笑,也没说王言卿若不做陆家的小姐,应该做什么。他放下茶盏,说:“天色不早了,你今日累了一夜,快回去睡觉吧。”
陆珩不说,王言卿也打住不问。她起身对陆珩行万福,轻声说:“我先走了,二哥也早点休息。”
正月十五热闹完后,过年的氛围逐渐消散,日子也恢复到正轨中。王言卿之后几天没有出门,安心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她安然倚在榻上晒太阳时,完全不知道,陆府之外,有一个人正翻天覆地寻找她。
傅霆州在城中找了五天,最开始他查在京城租赁宅子的独居女子,后来扩大为少年、兄弟姐妹乃至青年夫妻,但没一家是王言卿。傅霆州屡屡扑空,心里越来越烦躁,而陈氏还在侯府里生事,傅霆州心烦不已,好几次恨不得一走了之。
这种时候,他就尤其思念王言卿。
傅霆州在老侯爷跟前长大,和父母并不亲,他心底里也看不上傅昌和陈氏的做派。几个妹妹跟着陈氏,可想而知被教成什么样子。傅霆州和傅家几个兄弟姐妹关系平平,他心中真正亲近的人,唯有老侯爷和王言卿。
现在,老侯爷病逝,卿卿离开,偌大的镇远侯府中只剩下他。傅霆州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冷风不断从缺口处灌入,吹得他浑身冰凉,遍体荒芜。
他站在侯府中,突然心生茫然。这里是他的家,他却觉得无处可去。
短暂又漫长的五天过去,朝廷恢复上朝。今日是新年上衙的第一天,哪怕傅霆州完全没有心思办差,也必须去南城兵马司应卯。
官署里,所有人见面时相互道喜,一派喜气洋洋。同僚见了傅霆州,怔了一下,惊讶问:“镇远侯?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傅霆州勉强笑了笑,说:“昨夜没睡好。”
傅霆州不欲多谈,同僚见状客套两句,也不再追问。傅霆州走入兵马司,试图看公文转移注意力,但只扫了两行就看不下去了。
他已经将十二月租赁、买卖房屋的人都查完了,其中并没有卿卿。莫非,早在上香受袭之前,卿卿就动了离开的心思?
傅霆州光想到这个可能就觉得头痛欲裂,胸腔里的郁气几乎要将他逼疯。
傅霆州沉着脸,一副生人莫近的气场,其他人却还没从年假中恢复过来,说话都带着喜气。官吏们无心办差,反正新年第一天也没什么要紧事,他们聚在一起,一边说闲话,一边打发时间。
“听说,今年开朝,宫里发出来的第一道圣旨便是两份升迁令?”
“是啊。”另一个人努努嘴,说不清羡慕还是感慨,“新年第一件事,当然要冲冲喜气。张阁老被提为谨身殿大学士,陆珩实授锦衣卫指挥使了。”
嘉靖十二年伊始,朝堂前所未有的清减,礼部侍郎赵淮收受“八虎”贿赂,赵淮许多故交都被查出贪污,纷纷下劾,最终赵淮的老师杨应宁难辞其咎,引咎辞职。
首辅致仕,内阁空悬,六部也空出来许多要紧之位。众臣放假前便有预感,果然,刚一恢复上朝,新一轮的论功行赏便开始了。
政治斗争失败,杨应宁的党羽和支持过杨廷的官员全部下放,与之相应的,斗争胜利的那一方便有许多人飞升。在这场大清算中,功劳最大的无疑是两人,查出证据的南镇抚司指挥佥事陆珩,和成功扳倒杨应宁的次辅张敬恭。
张敬恭顺理成章升任谨身殿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成为内阁首辅,如今朝野上下,人人见了张敬恭都要尊称一声“张阁老”。同时,锦衣卫的调令下来,陆珩正式提拔正三品官衔,实授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管理锦衣卫事务。
朝堂之中,有人欢喜便有人愁。傅霆州虽然没见到,但不难想象,现在内阁和南镇抚司肯定热闹非凡。新鲜出炉的首辅,年轻有为的锦衣卫指挥使,无论众人心里怎么想,嘴上都要恭恭敬敬。
这两人的上台,无疑昭示着弘治、正德时代彻底过去,全新的嘉靖纪元开始了。
南城兵马司众人听到陆珩又升官了,内心着实复杂。他们也是武官,自小就在京城这个圈子混,最明白武将升迁多么不易。武将和文臣不同,武将更多是时势造就英雄,若是碰到了机遇,一飞冲天、裂土封侯都是常事,若碰不到机缘,便只能做一辈子太平闲官。
大明边患严重,常年都在开战,京城这干公侯勋贵经常出入战场,和其他朝代相比,他们算是很有出头之地了。但和陆珩比起来,他们便成了黯淡的星子,在陆珩的光芒下无处遁形。
朝堂处处都是锦衣卫的探子,他们也不敢说的深了,半真半假地感叹道:“新年第一次动御笔,皇上便提拔了他们两人,可真是好彩头。张敬恭是首辅,已熬了二十多年,便不说了,陆珩今年才二十三岁吧?”
张敬恭少有才名,但科举之路并不顺利,考了七次才终于考中二甲进士,入仕时都已经四十七岁了。他又在正德朝沉浮良久,一直不得重用。终于,张敬恭的命运在嘉靖朝迎来转机,他靠大礼议一举成名,获得皇帝的青睐,此后升迁一路青云。饶是如此,他都等了十二年,才终于官拜首辅。
而陆珩呢,年仅二十三岁,便已经和张敬恭看齐。和他同龄的武官子弟才刚刚入仕,文官家庭的孩子甚至还在科考,上朝时站在陆珩左右的,尽是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甚至祖父的人。他和皇帝,算是早朝上寥寥无几的年轻人。
傅霆州这种跳过父亲自己袭爵的人算特例,同样是朝堂上难得的年轻人。但他和陆珩的起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陆珩直接向皇帝负责,有什么话直达天听,禀报差事的同时顺便就把黑状告了。而傅霆州上面还有一层层上级,想要越级面见皇帝,难如登天。
年龄上傅霆州和陆珩是同级,但官场上,陆珩和张敬恭那些人才是同级别。
傅霆州没有参与讨论,心中不无叹息。京城众人,傅霆州唯独忌惮陆珩。
傅霆州不知道该感叹陆珩幸运还是强大,陆珩简直集齐了所有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上他和皇帝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陆珩的父亲是兴王府的侍卫,母亲是皇帝的乳母,这份童年情谊无人能及;地利上他们一家正好赶上改朝换代,皇帝登基,急缺人手,陆家在大礼议中乘风而起;人和上他聪明能干,极善揣摩上意,正好填补了皇帝少有知音的孤独。
京城虽大,但皇帝每日能接触到的人要么是太监,要么是五六十岁的内阁大学士,要么是在京城土生土长的勋戚郭勋等人。皇帝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六岁,和这些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满朝文武,恐怕只有在陆珩跟前,皇帝才能说上几句家常话。
奸臣的嘴,能臣的脑子,太监的亲密度,难怪皇帝重用陆珩。
这种经历不可复制,一百年都未必能再出一个,傅霆州只想了片刻就抛开不管。陆珩时运再好也和傅霆州无关,傅霆州现在关心的,唯有王言卿。
兵马司另外几个武官感叹了一会英雄出少年,慢慢说起其他事情。其中一人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听说了吗,宫中似乎有意削爵。”
傅霆州都打算出去了,听到这话,不由留了一耳朵。削爵非同小可,他们家便有爵位,这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大消息,所有人都来了兴致,忙问:“此话当真?”
“当真。许多人家都收到消息了。”
朝中所有人都仰仗圣意吃饭,宫里的动向就尤其重要。除了陆珩这种自己掌握消息渠道的人,其他人只能靠太监传递信息。这就尤其考验家底了,宫中的人脉非一时半会能经营起来,更多的时候,外人便是有钱,都送不出去。
这种时候镇远侯府和武定侯府这等老牌勋贵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武定侯府出过好几位王妃、后妃,在宫里门路甚广,稍微风吹草动他们就能得到第一手消息。而镇远侯府却被排除在外,削爵这种消息,傅霆州甚至要靠同僚闲聊才能知道。
傅霆州不由顿住,仔细听后面的话。
问话的人对此很关心,当即便问:“为何?好端端的,宫里怎么生出这种心思来?”
最开始说话的人挤挤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还不是为了国库。从去年起就在查贪官,如今,宫里打算收拾仓廪里的蛀虫了。这次啊,上面主要想革外戚封。”
听众一齐露出了然之色,彼此换了个眼色,都笑而不语。大明朝对外戚很警惕,每一朝都严格限制后族,只除了弘治皇帝。说是整治外戚,其实就是整治张家,因为除了他们家,朝中再无靠女儿封侯的人家。
连傅霆州听到都放了心,不再关注这些琐碎,寻了个借口出去了。皇帝这次是冲着张家去的,不会烧到镇远侯府身上,他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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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慈庆宫内,张鹤龄、张延龄兄弟正在张太后面前诉苦。
“太后,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张家的侯位是孝宗封的,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寿宁侯之位,多年来谨小慎微,为君分忧,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如今他们毫无因由就要革去张家的爵位,哪有这种道理?”
“是啊。”张延龄接过兄长的话,说道,“当年孝宗在世时,我们出入宫闱,和孝宗、姐姐、太子一同宴饮,亲如一家,何其欢乐!如今孝宗、武宗都不在了,他们就想夺走孝宗的赏赐,岂不是不把姐姐放在眼里?”
张太后越听越气,她在后宫,消息不灵通,竟然还要靠弟弟来提醒她,皇帝有意革除外戚。蒋家也得了不少赏赐,皇帝要是真为国为民,怎么不把蒋家人的官职革了,反而过来为难张家?
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这定是蒋氏的主意,蒋氏在后宫处处针对她还不够,竟还想迫害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