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等到十一点半,苏婷和贺东川又去了六十七号。
这次他们运气不错,走到六十七号刚喊人,就有个穿着灰色汗衫,白色长裤的中年男人,提着饭盒从马路另一边走过来说自己是房主,问他们找谁。
“黄同志是吧?”贺东川向对方伸出手,“我叫贺东川,这是我妻子,姓苏,我们住在前面二十九号,昨天听人说你们家想卖房,所以过来找你,想了解一下情况。”
中年人跟着伸手,和贺东川握手道:“我是打算卖房。”说完掏出钥匙打开院子的门,招呼两人进去坐。
可能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早上见过的小男孩打开门探头往外看,见到中年男人,他跑出来喊:“爸爸!”
黄同志伸手摸了摸孩子脑袋,问:“肚子饿不饿?”
小孩摇头说:“我早上吃饱了,不饿。”
黄同志点头,又让他喊叔叔阿姨,小孩听话地跟苏婷和贺东川打招呼,完了轻声说:“我早上见过他们的。”
黄同志面露疑惑,贺东川解释道:“我们早上来过一次,但你不在家。”
“我当时应该是去医院了。”黄同志解释完,推门让苏婷和贺东川进去。
进屋是门厅,左手靠墙壁做了柜子,柜子不高,顶部可以放东西,右手边是隔断,转过去就是客厅。
大运动期间,这些洋房基本都被没收,被分配给了国营厂职工居住。因为一栋楼里往往要住好几户,所以光客厅就能被隔出好几间屋子,周教授的房子被收回来时就是这样。
但当苏婷转过隔断,看到的却不是被隔出来的狭窄走廊,而是空荡荡的客厅。
没有隔断,也没有任何家具,就是很空,木质地板倒是擦得很干净,上面处处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你们家这是?”苏婷疑惑问。
黄同志解释说:“这里以前是机关单位的办公场所,房子还回来后,以前办公的单位都搬走了,我手头没有钱买家具,所以房子里很空。”说到最后,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苏婷和贺东川都能理解,如果有钱买家具,他也不至于要卖房子。
因为空荡,夫妻两人很快看完了一楼,跟着黄同志上楼去看房间。
上岛二楼后,最先入眼的是一间小客厅,大概只能摆得下一张圆形茶几,两张座椅。而在客厅左手边有一个小房间,不用想,里面很空。
从小房间出来,往左是一条走廊,两边和走廊尽头各有一间房,这几间房也都很空,包括黄同志睡觉的那间屋,里面只用砖头、两张破旧门板勉强拼出一张床,行李则全部堆在了地上。
虽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但苏婷注意到浴室里有淋浴喷头,而且她拧开开关试了下,喷头能出水,只是因为没有煤气,所以出来的是冷水。
但如果住进来后能解决煤气问题,以后她就不用在每天晚饭后匆忙赶回家生煤炉了。
再加上这里之前是办公场所,除了一楼地板人来人往损毁有些厉害,其他地方保养得的都很好。
一圈看完,苏婷就知道这房子可遇不可求。
但下楼后苏婷没有急着询问房屋价格,而是问道:“黄同志,我想问一下十年前这房子是谁的?”
“是我爸的。”
“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对方摇头:“没有。”
“你父亲呢?他有没有兄弟姐妹?”苏婷问完解释道,“你别觉得我烦人,我只是想确认清楚,你是不是这套房子唯一的所有人。”
对方再次摇头,说道:“我有个姑姑,五十年代跟着夫家人去了国外,不过她离开前,家产已经分了,这套房子留给了我爸。”
“那我能再问一下,你为什么想卖房子吗?”
黄同志低着头说:“我媳妇生病了,需要很多钱治。”
他是十年前下乡的知青,插队第二年认识了他媳妇,隔年他们就结了婚。婚后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但他们都很满足。
直到三年前,他媳妇上工时突然倒下,打那以后,她一直卧床吃药。为了给她看病,他们花光了家产,还欠了不少外债。
年前他媳妇病重,治疗又需要一大笔钱,可亲戚朋友都被他们借怕了,一直躲着他们走。走投无路之际,他听队里的知青说,有个下放到他们那边的知识分子被摘帽,不但工作恢复了,上面还把他家里以前被没收的房产还了回来。
他想到自家在沪市有一栋洋楼,就借钱来了沪市,跑了大半年,才把证明跑下来。
因为知道他家在沪市有房,老家亲戚朋友又借了他不少医药费,而他媳妇住院还需要不少钱,所以房子下来后,他火速放出了卖房的风声。
只是半个月过去,来看房的人不少,诚心想买的却不多,所以他现在有点犹豫是否要降价出售。
但他留了个心眼,没有把想法说出来。
而苏婷在听完他的回答后有些动容,这世上愿意卖房给妻子治病的人可能有,但确实不多见。
她开口问道:“你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对方斟酌片刻,试探着报出价格。
跟现在的房价比起来,这价格不便宜,但同时想用这样的价格再买一套这样的房子也不容易。
要么大运动期间,房子被分给国营厂当职工房,一栋楼隔出七八上十户,这么些年过去,房子早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并且买下后如果想自住,拆墙维修又是一大笔费用。
周教授为什么把房子租出去,还不是因为自住成本太高,不想花这笔钱吗?如果把这笔费用加上去,这房子就很便宜了。
要么房子保养得不错,但本身产权不清晰,比如房产被没收时,房主年纪已经不小,有儿有女,而大运动结束后,原房主已经去世,且没有留下跟房子有关的遗嘱。
回来要房子的,只是原房主众多子孙中的一个,这样就算他跑到了相关证明,产权也不能算他独有。万一以后其他人想到这房子,想回来抢,就算他们是买主,后续麻烦也不会少。
如果黄同志说的都是真的,那这套房子的产权就很明确,他们购买的话也不用有这么多顾虑。
思考过后,苏婷说道:“黄同志,这套房子我很满意,价格也可以接受,只是交钱过户前我想跟你先签一份协议,可能需要一天时间准备,你这边有没有问题?”
本来黄同志想如果他们不满意价格,他就把心理价位往下调一调,结果苏婷完全没有压价,连忙点头说:“没问题,你明天什么时候有时间?”
“你白天都在医院?”苏婷反问。
说到医院,黄同志脸上添了几分愁苦:“对,我媳妇在住院。”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黄同志说道:“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
“那明天晚饭吧,”苏婷想了想,将地点定到外面饭店,“到时候你看看协议,如果没问题,我们后天上午就去房管局过户,顺便付钱签协议。”
黄同志想了想,点头说:“行。”
……
“价格应该能再谈一谈。”刚走出房子,贺东川便开口提醒苏婷。
这一点他们聊价格时,贺东川就看出来了,只是当着房主的面不好开口,所以才拖到现在才说。不过协议还没有钱,仍有谈判的机会。
苏婷却摇头说:“就这样吧,他也不容易。”
其实黄同志说出价格时,苏婷也看出了他的犹豫,只是一来他们谈的价格并没有比市价贵多少,省掉装修费用更便宜;二来往后五十年里,这套洋房价格会持续攀升,能不能卖到上亿不好说,但几千万肯定有,几千换几千万,太值得了。
而且想到房主妻子还在医院等着钱治病,苏婷也实在张不开那个口压价。
但价格可以不压,房主的情况必须得调查清楚,所以离开六十七号后,夫妻俩就去了街道,找人核实黄同志说的情况是否属实。
虽然黄同志下乡后就没再回来,但街道办里的人都干了十几二十年,而且有几个家就住附近,巷子里谁家什么情况,他们一清二楚。
苏婷他们也没有隐瞒来意,直接说听闻黄家想卖房子,但是又怕买了以后有麻烦,所以才来打听黄家的情况。
街道办里几个干事一听,都热情地跟他们聊了起来。
这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耗时虽然长,但基本能证明黄同志说的话属实。黄家很早就分了家,他也的确是独生子。
问清楚后,回去苏婷就跟贺东川商量着拟了份协议。
两人都不是学法律的,所以拟出来的协议相对简陋,但条款还算清晰,应该能凑合着用。
苏婷也是没办法,复大这时候还没有重设法学系,他们也没有相关人脉,临时抓不到壮丁,只能自己上。
反正只要能过户,协议一签,钱一付,这事就结束了,他们不怕吃亏上当。
只是贺东川有点担心苏婷一个人搞不定,拟好协议说:“明天回去后我再请一天假,跟你一起去过户。”
“能请到假吗?”
“应该能。”贺东川说道,他这两年都没怎么休假,请一两天上面不至于不批。
虽然苏婷觉得贺东川这样跑来跑去很麻烦,但买房过户不是小事,万一到了房管局对房见她一个人,临时反悔想吞钱,就她一个人真不一定应付得了。
思考过后,苏婷说:“行。”
……
虽然苏婷他们班的学生在两天内完成了报道工作,但新生入学,院系里的事情不少,所以新学期他们仍是开学第四天开始上课。
次日白天苏婷没事,下午五点半就去托儿所接慢慢,带她去国营饭店吃饭。贺焱则因为吃饭时间太短,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下晚自习后才回来。
到国营饭店点好菜,还没做好,黄同志就带着孩子过来了。
落座后,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苏婷便从包里拿出拟好的协议,递给对方说:“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明天上午去房管局过户。”
“好,我看看。”黄同志低头看起来。
协议总共就两页纸,条款也很简单,不到十分钟他就看完了,说没有问题,又有些踌躇地问钱什么时候付。
苏婷回答说:“明天上午签好协议,我会付你一半费用,过完户后付另外一半。”
“可以,那我……”黄同志看着服务员陆续端上桌的菜,有点不敢动筷子,他儿子见他不动,也老老实实地坐着,只是不停地咽着口水。
苏婷见状,给对方孩子挟了一块肉,说道:“吃吧,今天吃好点,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黄同志应了声,拿起筷子示意儿子开动。